褪色的疑問

關燈
來了。

    是法制之手,把他從沒有法制的二十幾年前"請"了回來。

     法制能把看似複雜的問題簡明化。

    在這個案件中,其它一切都可忽略不計,關鍵在于,他是不是一個殺人犯。

    已有大量嫌疑的問号在觸摸這個結論,但這個結論是否成立,還要經過缜密的偵查。

    一旦成立,那麼,他必須受到制裁,而那個所謂的"階級敵人"則是一個蒙冤二十餘年的被害人,除了平反昭雪,被害人的親屬子女應該擁有充分的法律權利。

     ——這條思路足以證明,中國人在清理往昔政治災難的過程中,又在理性意義上踏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法律需要證據,這是對劉學保案件重新偵查的最大困難。

     複查人員幾經思考,開始了工作程序。

     第一步,先讓事情回到二十幾年之前。

    當年現場勘察人員提出的疑問雖被否定,但他們的名字留了下來。

    那麼,再逐個找回他們,把褪色的疑問重新激活。

    還要找當年的其他證人和有關村民,讓他們也回到二十幾年之前,此事當然很難,但沒有想到,人們對一個虛假的事件很難淡忘,點點滴滴,證明材料逐漸積累起來。

     第二步,考慮到這個案件的特殊性,花費最大的精力做模拟試驗。

    好在當年對"英雄"的采訪連篇累牍,事情的具體過程已被反複報道得詳盡無遺,劉學保自己作報告講述"搏鬥過程"的材料也在,為模拟試驗的可靠性提供了切實保證。

    同樣這座鐵橋,同樣大小的炸藥包,同樣的兩人站立方位,同樣的搏鬥程序,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試驗,把炸藥包也一次次拉響,完全根據當年劉學保的描述,把他在描述時有可能誇張、挪移或記錯的成分也考慮進去,結論終于出來了:整個事件完全不可能這樣發生。

    不可能這麼站,不可能這麼走,不可能這麼傷,不可能這麼死——隻剩下一種可能,那就是劉學保為了冒充"英雄",殘酷地殺害了那個無辜者。

     第三步,審訊。

    這不複雜,今天的公安人員隻是輕輕地抓住幾個要害一問,立即漏洞百出,繼續盤問下去,劉學保隻得承認自己是故意殺人。

    二十幾年前的鬧劇和冤案,終于見底。

     劉學保被判了無期徒刑。

     他現在還在監獄裡。

    鐵窗鎖住的,是"文革"精神的象征體:虛假的英雄,颠倒的罪名,堂皇的謀殺,瘋狂的鼓噪。

     是該鎖住,而且鎖住個無期,不可減免。

     寫到這裡,我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大橋上的那支複查隊伍,特别是其中那幾個年歲不輕的人。

    他們當年竟敢在一片社會性狂熱中對一個"英雄"提出幾條根本性的疑問,這就了不起,他們因此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想而知。

    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曆史會有那麼好的記性,居然在二十幾年之後要他們把那中斷了的勘察繼續下去。

     既然曆史那麼有心,他們也要對得起曆史。

    那麼大年紀,每天爬上爬下、左比右畫、苦苦回憶、細細分析,好像在修複一個遠年的故事,其實呢,他們是在修複曆史的尊嚴。

     駛往未來的列車,将從這座勘察清楚了的鐵橋上通過。

     含冤葬身于鐵橋邊的那位老人,應該可以閉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