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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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重的友情 友情這件事,比我們平常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表面上,它是散落四處的點點溫馨。

    平時想起一座城市,先會想起一些風景,到最後,必然隻想這座城市裡的朋友。

    是朋友,決定了我們與各個城市的親疏。

    初到一個陌生地,寂寞到慌亂,就是因為還沒有找到朋友。

    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見到一個朋友,那麼,時間和空間就會在刹那間産生神奇的蛻變。

    兩個朋友見面時再誇張的動作聲調,四周路人都能原諒。

    有時久違的朋友會在我們還沒有發現時從背後狠狠地擂過來一拳,這一拳的分量往往不輕,但奇怪的是我們還沒有回頭就能感覺到這種分量所包含的内容,因此總是滿臉驚喜,然後再轉身尋找。

    我們走在街上,肩膀和後背總在等待着這種拳頭。

    等了半天沒等到,空落落地走一路,那才叫無聊。

     我一再對學生們說,你們年輕,奮鬥吧,追求吧,去創造什麼事業吧,但請記住,一過中年,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為朋友們活着了。

    各種宏大的目标也許會一一消退,而友情的目标則越來越強硬。

    報答朋友,安慰朋友,讓他們高興,使他們不後悔與自己朋友一場。

    所謂成功,不是别的,是朋友們首肯的眼神和笑聲。

    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在企盼着它們,而不是企盼那沒有質感的經濟數字和任命文本。

    我們或許關愛人類,心懷蒼生,并不以朋友的圈子為精神終點,但朋友仍是我們遠行萬裡的鼓勵者和送别者。

    我們經由朋友的橋梁,向億萬衆生走去。

    很難設想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居然能兼濟天下。

     如此說來,友情确實重要,但又怎麼說得上"嚴重"呢? 嚴重的是,我們無法辨别這一切的真僞。

     如果,我們長期所信賴的友情竟是虛假的,而這種虛假又并不出于惡和罪,而是出于友情本身的悖論,我們将如何面對? 友情的崩坍,重于功業的成敗,險過敵人的逼近。

     我曾在澳洲墨爾本西南面三百公裡處的海岸徘徊,産生過對這一問題的恐懼聯想。

    在那裡,早年異域的船隻極難登岸,高聳的峭壁不知傲視過多少轟然而毀的殘骸,但終于,峭壁自己崩坍了,崩坍得千奇百怪,悲涼蒼茫。

    人世間友情的崩坍也是這樣,你明明還在遠眺外來的危險迹象,突然腳下震動,你已葬身大海。

     也有拼死不願崩坍的,當周圍的一切高度都被海水卷走後,它們還以孤峭的殘柱挺立在汪洋之間,成為墨爾本海岸的一大景觀。

    這些殘柱宛若悲劇英雄的形态,旅遊者們稱它們為"十二門徒",遠遠看去确實很像,長風殘照下一個個獨立在大海中,宣告着門徒們對師道的忠誠,對友情的摯守,宣告着一切崩坍總有例外,實在讓人感動。

    但這些門徒互相不能靠近,不知哪個夜晚在激浪的沖擊下終于站不住,沖走一個,再沖走一個。

    在它們近旁,已有很多逐一被沖走的先例。

    我看着這些殘柱,心想人世間最具有造型意義的友情佳話,會不會也隻是一種蒼茫大海間臨時的孤傲? 我們的日常生活過得很平淡,不一定能遇到友情全方位崩坍的機遇,因此完全無法驗證立足的友情地基是否堅實。

    不知道它有岩脈連着地殼,還是僅僅泥壘沙積?有時也想,既然沒有海浪,那麼不堅實的友情地基也就不存在危險,何苦對它過于挑剔?但立即否定了這種寬容,因為這塊自己多年選擇的友情地基,正是自身精神的寄托所在,把有限的生命寄托于一種潛在的危險,這不成了一種自我欺騙? 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警惕了。

    友情的話題雖然處處可以聽到,但它的實質性含義卻讓人不敢靠近,不敢逼視,不敢細談。

    相識的人們聚會,最輕松的說法是"叙叙友情",其實到時候誰也不會真的叙什麼友情,大多也就是回憶一下過去,胡聊一些家常罷了,友情如此艱深,哪能随便叙得了的? 友情的某些真相,即便随口談起,也會把善良人吓一跳。

    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曾這樣記述柔石:"我有時談到人會怎樣的騙人,怎樣的賣友,怎樣的吮血,他就前額亮晶晶的,驚疑地圓睜了近視的眼睛,抗議道,會這樣的麼?——不至于此罷?……" 這位柔石,是一位不怕死的人,他對自己随時可能被敵人殺害并無驚疑,卻驚疑于世間居然有人"賣友"、"吮血"。

    這也就是說,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叛賣友情比犧牲生命更不可想象。

    我想,隻要他們固守的友情不侵害人類的基本原則,這樣的人基本上都可進入"君子"的範疇。

    倒過來,另有一些人,把友情看作小事一樁,甚至公然表明自己如何為了某個目的而不得不糟踐朋友,我真為他們可惜,因為他們不知道隻要有這樣的一個舉動,他們在世俗人心中的形象就永遠難于修複了。

     一切真正成功了的政治人物一定會在友情上下大功夫,否則他們不可能吸引那麼多人手提生命跟着他們奮鬥。

    但是,他們果真在友情上如此豐盈嗎?遠遠未必。

    不少政治人物一旦失勢,在友情上往往特别荒涼。

    但他們不願承認這一點,因為他們深知僅僅這一點就足以把他們一生的功績大部分抵消。

    有的政治人物在處置友情時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主動權,但越是這樣越容易失去友情的平等本質,他們握在手上時松時緊、時熱時冷的友情纜繩,其實已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友情。

    為此,我在前兩年讀到一位華裔美國曆史學家的論述時眼睛一亮,他論及中國現代一位重要政治家,說再過多少年,這位政治家至今無法被人們原諒的嚴重錯誤也許會被曆史學家們原諒,将來的曆史學家們永遠無法原諒他的,可能隻有一點:作為男人,他對不起很多朋友。

     不必到今後,這話今天來說也已經有廣泛感應。

    這位氣吞山河的政治家居然沒有想過,再驚人的功業也不足以成為當衆背棄一位老友的理由,除非這位老友實在不堪到了非被背棄不可的地步。

    他偉大到已經不在乎友情,但顯而易見,他錯了。

     他身邊,一位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他的政治家卻受到人們更多的懷念,其中一個原因是,這位政治家有時比較把友情當一回事。

    懷念他的人并不認識他,但友情是人世間最敏感的部位,再遠的事情一旦與友情相連,即能觸及萬衆痛癢。

    千年前的一次小小的賣友舉動,如果留下了文字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