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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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的雨果,俄國的契诃夫。

    "我回答。

     "那也一定知道翻譯俄文的滿濤?"她問。

     "當然。

    "我說。

     "他是我家裡人,哥哥。

    "她說。

     "他也姓張?"我愚蠢地問。

    她忍不住笑了,點了點頭。

     她既然提到了哥哥,我就大膽地追問:"張可老師,據說你有很傳奇的經曆?" 她又笑了:"什麼傳奇?不值一提。

    "她沒有順着這個話題講下去,而是換了一種口氣對我說:"你的古文已經不錯,現在最好把外語學好,光憑英語課本沒用。

    我覺得你還應該再用功一點。

    " 又是"用功"。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已經把最容易買到的《毛澤東選集》英文版通讀了一遍,她連忙說:"那是偷懶的辦法,中國人的思維,中國人的詞彙,猜都猜得出來。

    讀英語,先讀狄更斯,再讀莎士比亞。

    " 這樣的談話,幾乎天天進行,特别是在晚上。

    羊睡着了,老太太的咳嗽聲有節奏地傳來,李惠民繼續在油燈下與歐陽詢厮磨。

    北窗外是一道很高的長堤,長堤外是浩闊的長江,往東不遠,有一個古老的閱兵台,是戚繼光留下的遺迹;往西不遠,是鄭和下西洋的碼頭所在。

    江風陣陣,濤聲隐隐,而我們居住着的村落,從明末以來一直是海盜的據點。

    當年讓航船者們聞風喪膽的"七十二家村"就在這裡,這個如此破敗的小村落就是"七十二家村"的一部分。

     長江、海盜、鄭和、戚繼光,現在又加上了雨果、契诃夫和莎士比亞。

    我納悶:是一種什麼緣分,讓我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遇到了這樣一位長者? 春節到了,上級通知,每村三人中一個留守,兩個可以回家探親。

    留守者當然是我,他們兩位走了。

    李惠民天天嘴上挂着未婚妻,何況他的炒米粉也早已被我吃完了。

    過幾天,不知在哪個村莊,家家戶戶的春聯都會換上漂亮齊整的歐體?張可老師回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呢?作為學生,什麼樣的問題都可以詢問老師,就是不适宜詢問老師的家庭。

    她日日夜夜給我講了那麼多話,怎麼除了哥哥滿濤,卻從來未曾提起自己的家裡人? 四 從農村回到學校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我們班級的同學,很少有家裡不出事情的。

    作家、教授的後代自不待說,連"高幹子弟"們也接二連三地大禍臨頭。

    郭沫若幾經痛切檢讨後還保留着位置,但他推薦來的曲信先卻遇到了家庭出身問題。

    李嬰甯同學的父親的黨齡幾乎和黨史差不多長,但不幸他又是一位出色的書法家和文物鑒賞家,當造反派闖進他家打爛了那些文物,他也就不想活了。

    我父親默默無名,居然也因是"階級異己分子"而被關押,他可是我們一家八口人唯一的經濟來源,我這個大兒子雖然不到二十歲卻面對着一副家庭生計重擔,盤算再三覺得能救我們全家的隻有在安徽工作尚未成家的叔叔了,但剛剛想到,叔叔已在一場遊街批鬥之後自殺。

    他遊街批鬥的罪名是"蓄意美化大毒草《紅樓夢》"。

     這樣大同小異的悲慘故事,在幾天之内都壓到了各位同學身上。

    不久前還嘻嘻哈哈的班級,一下子變得很沉默。

    現在回想起來真不理解大家年紀輕輕為何那麼懂事,不哭泣、不訴說、不求告,隻是每天平靜而怆然地走在處處飄拂着标語、大字報的校園裡。

    背後的長者都不見了,熱鬧中的腳步邁得多麼孤獨。

    不知在何處陰暗的房間裡,長者們正目光癡癡地懸想着這些腳步,而這些腳步卻已走不到長者們身邊。

     學校中的造反派罵我們班級是頑冥不化的"三座大山",其實他們哪裡知道,這個班級壓着多少個家庭悲劇,有什麼心緒在學校裡胡鬧,又有什麼資格胡鬧? 有一天,突然在校園裡見到了張可老師,她曆來不是那種常能見到的老師,從農村分别後就很少照面,不知在幹什麼。

    那天她顯得很疲倦,走得很慢,猛地看到我她非常高興,彼此問對方好嗎,回答都含糊其詞,艱難地找着話題。

     "李惠民最近有聯系嗎?"她問。

     "誰?" "李惠民。

    "她又重複了一次,這下我想起來了,與我們一起住了很久的農村幹部。

    倒不是我忘了他,是沒有料到張可老師會在這樣的時刻提起他。

    那些談莎士比亞、練九成宮的夜晚又浮現在眼前,我把張可老師攙到路邊草坪上談了一會兒。

    她又告訴我,她家有一個鄰居,是我中學的校友,每次見面都把我作為談論對象。

    我想不起那位校友,但請張可老師代我向他問好。

     "聽說你們又要下農村?"她問。

     "是的,已經動員了。

    "我說。

     "多久?"她問。

     "說是一輩子。

    " "讓帶書嗎?"她又問。

     "還不知道。

    總可以帶幾本吧。

    "但我心裡明白,張可老師說的書,不是可讓帶的那幾本。

     "一輩子,與父母商量了?" 我淡淡苦笑了一下。

    張可老師好像感覺到了這種問法有點不合時宜,便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說:"好好照顧自己。

    " 這次下鄉勞動的時間并沒有預想的那麼漫無邊際,等我們在幾度春耕秋收之後突然被通知回到上海,情況已發生很大變化。

    工宣隊、軍宣隊和造反派之間吵鬧得很厲害,造反派的一些頭頭被關起來了,又出了林彪事件,一來二去,上級居然下令要複課了。

    複課又沒有教材,于是一窩蜂地成立各種各樣的教材編寫組。

    原先被作為運動對象或運動阻力看待的那幫人,開始有點事幹了。

    先聽說有一批教師要去參加修訂《辭海》,名單上有張可老師;後來陸陸續續又有一些教師被抽調出去。

    一天在大食堂,有一個軍宣隊員找我談話,要我參加設在複旦大學的一個現代文學編寫組。

    "每個文科學校都有人參加,以複旦、師大為主,我們是小學校,要謙虛。

    "他說。

     當時所有的修訂組和教材編寫組都由市裡的寫作組統管,寫作組對我這樣一個"文革"以來未曾參加過任何組織的年輕人有點看重的意思,然而畢竟我的運氣太好,一九七五年年初就發覺得了肝炎。

    在家休息一陣還不行,隻得住院,出了醫院就到故鄉休養去了。

    要不然,從一九七五年到一九七六年,我如果在上海,沒準也會奉命參與一些諸如"反擊右傾翻案風"和其它名目繁多的小運動,這些居然都讓我逃過去了。

    古人說"因病得閑殊不惡",信然。

    記得回鄉休養前在學院醫務室裡還遇見過張可老師一次,她說:"沒關系,我愛人也得過肝炎,少吃藥,多休息,增加營養。

    "順便她還愉快地告訴我,學院裡受人尊敬的朱端鈞教授現在也在參加修訂《辭海》。

     這次她終于提到了自己的愛人。

    我曾聽系裡的老師說,她愛人是"胡風分子",究竟是誰,卻不清楚。

     說是回鄉養病,故鄉卻隻有一位七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