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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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的時間越長就越大。

    " 對于這個比喻,我想了很久。

     謠言的雪球不僅可以越滾越大,而且還會越滾越圓、越滾越險。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雪球。

     越滾越大——這是必然的。

    謠言形态怪誕,總會有人問為什麼會這樣,于是總需要有新的謠言去回答這些問題;新的回答又帶來了新的問題,那就必須繼續制造謠言。

    就這樣,一層層,一圈圈,雪球膨脹了,一個謠言牽出了幾倍、幾十倍的謠言,轟轟隆隆地滾過來。

    這樣的謠言如果出現在報紙、雜志上,當然更會飛馳九州,氣勢非凡; 越滾越圓——凡謠言總會露出破綻,那就需要七手八腳地來彌補,彌補處又有印痕,于是再小心翼翼地修理,時間一長,一個簡陋的謠言變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故事,連起承轉合都很有法度,極具閱讀快感; 越滾越險——不管謠言起因如何,一般的傳播者隻能用最通俗的方法去遞送,而民間最通俗的方法則是從道德品質上下功夫,結果,多數謠言傳到最後都成了嚴重的人格傷害,以至廣大讀者反而對被害者産生了道德義憤,終于把他們逼到生死關口。

     如果說,這樣的雪球滾動也算是人類的一種遊戲,這種遊戲實在太殘酷了。

    出路何在 寫到這裡,未免長歎一聲。

     我們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人性使然,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說謊和傳謠,而且一生又必然受到無數謠言的傷害,對此我們難道隻能徒歎奈何了? 幾乎所有的聰明人都會告訴我們一個法則:"何以息謗?曰無辯。

    "面對氣勢洶洶的謠言,不争辯,不理會,時間一長,它也就息止了。

     這個法則确實靈驗,因為一般的謠言具有時效性,如果你并未重要到橫貫曆史,那麼人們對與你有關的謠言的興趣也遲早會消退。

    如去争辯,反而會調動起謠言的反攻機制,拖延它的消退期限。

    而且你是一個人,謠言的傳播者則是一大幫,真的争辯起來勝負難蔔。

    隻有當事情過去之後,你就有可能用别的多種方式辟謠了,人心軟弱,大家也會像當初輕易相信謠言一樣輕易地放棄他們的相信。

     但是,這一切隻是在說個人。

    如果每個人都是以沉默的方式自保,謠言的雪球還會四處亂滾,謠傳的群鴉還會遮天蓋日。

    生活在這樣的天地中居然悠然不語,豈能心安理得? 由此,我們必須領受比沉默法則更高的法則。

     我試過。

    對于針對自己的謠言,我們缺少辯駁的說服力,但對于針對别人的謠言,這種說服力并沒有喪失。

    所謂别人,既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不熟識的人。

    朋友受誣而不挺身而出,自然是天理不容;如果是并非朋友的他人受誣,你有反證的能力而袖手旁觀,那就為混亂的世界加添了混亂,如上文所說,你也成了造謠的參與者;即便是針對敵人的謠言,也不應該随意放行,更不要以謠言來報複謠言。

    我曾目睹過一起冤案的控訴現場,一個受害者在聲淚俱下的叙述中不小心加入了不确實的成分,另一個更大的受害者當即反對,說:"我們已知道謊言的罪惡,再也不要向它求援!" 乍一看,說幾句真話還要什麼勇氣呢,照實說就是了。

    其實事情遠非如此。

    人性的弱點、曆史的沉澱、社會的定勢、功利的需求,常常使謊言和謠言雖然名聲不佳卻有條條暗絲護佑,僅僅一句真話出口就會爆斷很多暗絲,擾亂不少人固有的生态。

    正是這種艱難,才有安徒生《皇帝的新衣》的千古魁力,才有魯迅精神的永久性光輝。

    巴金老人重新倡導講真話,有人提出異議,說真話不等于真理。

    當然不等于,但真話的對立面是謊話而不是真理,你不能在真與假的唯一性選擇面前"王顧左右而言它",何況在真假尚未辨清的時候哪裡談得上真理?近幾十年來,我們喊過多少真理,又講過多少假話!我看,還是應該先像那個小孩一樣告訴皇帝沒有穿衣服,然後再與他慢慢讨論諸如服裝美學的"真理"不遲。

    其實前者更需要勇氣,因為這會讓皇帝出醜,所以敢于道破的隻有小孩一人而已。

     我們未必有小孩這樣的勇敢,但也不妨在謠言的雪球下滑時做一枚石子,阻擋一下它的滾勢;或者在謠言的群鴉亂飛時做一個稻草人,騷擾一下它們的陣容。

    為的是,保住一片不大的雪地和藍天。

     至于更大的天地,似乎也可以有點信心。

    說來好笑,我的這個信心最早産生于董樂山先生好幾年前發表于《讀書》雜志上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講了一個著名造謠者的故事。

    這個造謠者就是美國專欄作家瓦爾特·溫契爾,在整整幾十年間,他既在報紙寫文章,又在電台做廣播,成天揭發名人隐私,散布流言蜚語,而他的讀者和聽衆居然多達五千萬,即三分之二美國成年人。

    這真可以算得上整個人類曆史上也罕見的一位造謠大師了。

    一派胡言亂語一旦借助傳媒竟然會引起三分之二成年人的興趣,這實在讓人悲觀。

    聯想到我們今天的惡性謠言也大多是與傳媒聯系在一起的,文明程度不高的國民對白紙黑字更有一種原始的崇拜,後果自然更為嚴重。

     但是,奇迹出現了。

    五千萬人聽着他,卻未必相信他;相信的,也未必喜歡他。

    一九七五年他去世,全美國來給他送葬的隻有一個人。

    我不忍心對一位死者幸災樂禍,但畢竟對謠言的問題産生了某種樂觀。

     居然,送葬的隻有一個人! 這位造謠大師的沒落晚景,固然與他自己無法預料的臭名昭著有關,但也有一個技術原因:電視的普及。

    電視需要有新的專欄主持人,更重要的是,電視節目的主要魅力在于紀實性直觀,要通過電視鏡頭造謠,總比用筆和嘴困難得多。

    新的傳媒方式培養了廣大觀衆的實證意識,人們再也不習慣放棄鏡頭圖像而聽哪個人信口雌黃了。

     當然,人類不可能就此告别謠言。

    即便是活生生的圖像,也有欺人的時候。

    人類成熟到哪一步,謠言也會狡猾到哪一步,它與人類一起成長。

    我們即使能死死捍衛住已知的真實,也仍然會驚恐地看到大量真假難辨的物象出現在四周。

    因此,我們不得不時時向世界投射懷疑的目光。

     一路行走一路懷疑,一路懷疑一路行走,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想起了我們遙遠的先人,他們就是這樣從森林和沼澤中走出來的,隊伍中經常因風暴的去來、猛獸的出沒、歧路的選擇而議論紛紛,他們的領路人也會因謠言和非難而無辜犧牲,但他們終于走出來了,走到了文明的開闊地。

     我們小學的課文裡曾有一篇高爾基的作品,說這支隊伍的領路人叫丹柯,在人們受到謠言蠱惑而混亂的時候,他挖出自己的心髒作為火炬,照亮了大家的道路。

    與其被謠言壓死,不如發出光亮把謠言驅逐;衆人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你,你把懷疑的目光投向謠言;傳謠者都是可憐人,他們能接受謠言,也能接受光亮;光亮是什麼?是那顆真正為衆人負責的心——說這番話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她當時拿着書,淚光閃閃。

    她現在應該白發蒼蒼了。

     被無數丹柯帶領到了文明開闊地的人們,從來沒有免除過謠言的侵害。

    有時甚至會出現幾億人全被謠言籠罩的局面,如中國的"文化大革命"。

    但是,畢竟還是有光亮的聚集,還是有一次次的走出。

     這支越來越龐大的隊伍還會走下去。

    人類還會遭遇到足以激發更恐怖的謠言的誘因。

    連地球的命運尚且是一個巨大的未知,我們安能在一時平靜中沾沾自喜?至少需要有一個特别清醒的群落,像思想者的雕塑,像佛陀的造像,像坐在牛車上的孔夫子,像亂發蓬松的愛因斯坦,讓行走着的人群在一次次突如其來的慌亂中仍然心存一種信賴,信賴他們明淨而憂郁的眼神。

     惡者播弄謠言,愚者享受謠言,勇者擊退謠言,智者阻止謠言,仁者消解謠言。

     衰世受困于謠言,亂世離不開謠言,盛世不在乎謠言。

     ——那麼,說了千言萬語,我們能做的事情也許隻有一件:齊心協力,把那些無法消滅的謠言,安置到全社會都不在乎的角落。

     因為,我們至少應該争取成為智者,而且曾經從衰世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