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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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搞私下交易。

    領導班子五個人,竟有三個人的孩子在考美國人的托福,請問,他們到底要托誰的福?" 發言者的社會觀念和個人恩怨我們暫且擱置不論,至少據我事後了解,他所說的"天天與身份不明的美國人泡在一起"的"天天"二字不是真實的,"搞私下交易"也是不真實的,幾句話中兩處造了謠。

    但這種造謠被裹卷在一種浩蕩的批判聲勢中,讓人不易覺察,最多隻覺得用詞過于激烈。

    會有人看出他是極左派,很少有人看出他是造謠者。

     再舉一個例子。

     我在做教師的時候,一直聽到學生風氣敗壞,居然在集體宿舍中同居,為此學校曾嚴加處分,大家都贊成。

    後來我擔任了這所高等學校的負責人,在一次辦公會議上又要讨論新的處分決定了,想到最後在這份決定上簽字的應該是我,便留心多問了一句:"對這事,有敢于承擔責任的證人嗎?" 當即有兩位幹部說,他們去檢查宿舍,就看見這兩個學生大白天躺在一個被窩裡。

     我一聽就忿然,因為我們的每一間學生宿舍是多人同住的,這怎麼可以容忍?但畢竟又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便說:"在座諸位都是結過婚的,因此請原諒我要問得細緻一點……" 層層盤問的結果終于真相大白。

    原來學生宿舍沒有留給客人坐的凳子,這個男生的女友來了,便雙雙靠牆坐在床上談話,天太冷,就把被子搭在身上了。

    是"一個被窩",卻是一個衣冠楚楚、靠牆而坐的被窩。

     從這件事聯想到,常常把老先生們氣得胡子發抖的所謂"世風日下",其間至少一部分隻是謠傳加想象所緻。

     但又不能說那兩個見證的幹部在故意造謠,他們本來就認為男女學生談戀愛已經不對,擁被而坐當然更應該阻止。

    可惜這一切被一種燃遍處處的熊熊烈火作了升溫處理,不知不覺間成了一個具有明顯傷害性的謠言。

    差一點,我在那份處分決定上簽了字,好險! 問題是這種險情處處都有。

    大凡一種偏執的社會觀念淬上了火,就需要以超強度的敏感尋找對立面,這種對立面有一半是"心造"的,因此也就為造謠留出了地位。

    有時,社會觀念變了,但有些人的"淬火"習慣沒有變,即便在糾正以前錯誤時也用誇張的手法,聽到風就是雨,永遠慷慨激昂。

    例如,"文革"中很多人由衷地相信周圍有大量的"反動分子",揭了一批又一批;而"文革"結束後的這二十年來,又總有人喜歡揭露自己周圍的人是"文革"造反派的"漏網分子",大多是不問年齡、不問證據、不間當年的清查結論和基本政治常識,一味怒氣滿面、義憤填膺。

    為此我曾給自己一個學生的單位領導寫過信,說清算一算吧,謠傳說他當造反派頭頭那年,他才十三歲;我也曾專程到北方,為我的一位同學解過圍,說我以一個現任學校領導的身份鄭重證明,這位劇作家沒有像謠傳中說的那樣在"文革"中打過人。

    後來,這方面的謠傳一度又繞到我自己身上。

    這種制造既是故意又不是故意,卻誰也不承認是惡意,有時甚至是特定意識形态下的"好意"。

    至少,好像是為民除害,剛正不阿,在我們中國特别有空間。

     二,躲躲閃閃的造謠者。

     這種人物與前一種相反,毫無跋扈之氣,常露溫煦之色,從不銳利攻陷,也不輕易論斷。

    他們心中,至多隻起一點不平衡的溫怒,或一點朦朦胧胧的欲望,但一經盤算,如果展現這種愠怒或欲望可能得不償失,因此一直在等待他人之力,他們隻不過在需要時略作引導罷了。

    說他們陰險,他們又不作什麼壞事,但低調的生态卻使他們成了輿論中舉重若輕的灰色支點。

     還是舉例。

     優秀的研究者周先生曾受到過一次不小的困擾,他的兩篇重要論文被謠傳為日本同行的"第二手産品",結果在科研成果鑒定和職稱評定中一再受到質疑。

    但直到兩年後因被日本刊物鄭重發表而自動辟謠,還是鬧不清當初謠言的起因。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知曾經有一位同事在某個場合說過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這位同事在感歎學外語的重要性,責怪自己學遲了。

    他說,原先讀周先生的論文還半懂不懂,學了日文讀了日本學者的著作,一下子就懂了,這種感覺真是愉快。

     當時在場的人就問:周先生論文的觀點和日本學者一樣?這位同事寬厚地說:你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搞學術研究哪能天天标新立異?然後不斷贊歎周先生用功,自己比不上。

     我沒有仔細調查,無法肯定這番談話便是周先生兩年困擾的直接起因,但僅僅這幾句話,已經大緻具備了構建一個謠言的基本條件。

    隻不過如要追究,他的話句句穩妥,什麼也追究不到。

     又想起了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聽到過的一段話。

    這段話是以一個問題開始的:"廠長,最近你沒有批評過王處長吧?" 廠長想了想,搖頭否認。

     "我說呢,王處長是廠長一手提拔的,怎麼會說這種話?這麼一個聰明人,根本不可能忘恩負義。

    一定有人嫉妒,用謠言挑撥你們的關系。

    既然是謠言,我也不傳了,你也别往心裡去。

    " 堂堂一個廠長當然不便問謠言是怎麼說的。

    他更難以明白,剛才聽到的卻是一個真正的謠言。

    這個語言沒有具體内容,沒有具體内容的謠言連辟謠也無從辟起,那就成了一種最柔韌的隐性謠言,很難不聽,又很難擺脫得了。

     請再看兩段。

     "現在文化界都在盛傳,您老寫的那個劇本,被導演改得剩不下幾句了。

    我想您老的寫作功力不至于如此低下,而這位導演也不會如此大膽吧?" "我親耳聽到,他邊笑邊說,出版個人日記就像當衆洗澡,您最近出了一本,會不會……" 三,誇誇其談的造謠者。

     這種人物在表現形态上更像一個智者。

    生活的奧秘、人生的規則都裝在他們心中,他們能預測,能判斷,能分析,而且一切都合乎情理,于是順便也就在旁聽者欽佩的眼光中把判斷的邏輯稍稍往前延伸,而這種延伸就是造謠的起點。

     "我到過他紐約的住所,是地下室,但收拾得一絲不苟。

    大家想一想,一個工作繁忙的男人突然把生活收拾得那麼精細意味着什麼?隻能是兩種可能,第一可能是他要經常接待一個自己非常在乎的人;第二可能是這一切本來就是另一雙手收拾的。

    這雙手,當然是整理家務的能手。

    這也難怪,美國這樣的地方,兩人合在一起生活總比一個人生活更節約,而妻子又隔得那麼遠……" 這就是這類人很典型的話語方式。

    他們未必有造謠的故意,主要是在逞示自己的觀察智慧,但是,一個引起婚姻悲劇的謠言已随口吐出。

     在錯亂的政治背景下,這樣的誇誇其談更是處處可見,所造成的結果越加荒誕無稽。

    "文化大革命"中,一個個專案組、一次次大批判,幾乎都是在聲色俱厲的誇誇其談中大量炮制謠言,炮制者的神情無一不是洋洋自得。

    這種毛病甚至連原先挺樸實的工人、戰士也傳染上了,輕輕松松造謠,毫無思想顧慮。

     這是"文革"中一個略有文化的工人宣傳隊隊員對一位教師的批判發言,這個工人親自查到了教師家中的一個罪證:"我一踏進他家的門,就發現他把燈泡的罩紙剪成了多角形,這個多角形,就是國民黨黨徽!在座的學生可能不知道,但按照他的年齡,怎麼會不知道國民黨黨徽?再說,他故意把這張紙罩在燈上,意味着黑暗中的光明,他作為一個文學教師,難道不知道象征和比喻?" 誇誇其談的造謠者總喜歡擺出一種既居高臨下、又明察秋毫的架勢,很容易鎮住很多知識水平和心理素質比他們更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