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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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再給一筆紅顔色,響亮的紅顔色,像鐘聲一般響亮的紅顔色…… 五号圈。

    它的标記就是門前那棵死樹。

    戳出兩枝幹硬的樹權,秃秃的,被剝光了樹皮,黃白黃白。

    上頭挂着“撅裡喬”随手需用的繩子(羊毛繩、麻繩和皮條子)、砍刀。

    一把部隊裡單兵作業用的小鏟子,則不知他是從哪兒給鬧來的。

    樹權上還挎着他心愛的馬鞍、馬鞭。

    長長的馬肚帶垂下來,哪怕你踩它一腳,他也會立馬跟你翻臉。

    謝平不跟他計較:瘸子嘛,離了馬是不行:可以理解。

    自從謝平到五号圈,那群羊簡直就像也都跟着改姓了“謝”似的。

    那老混蛋再沒管過它們。

    全撂給了謝平。

    他對謝平說:“我給你在家做飯。

    你好好到戈壁灘上學學。

    ”可每天回來,黑黑的鍋竈上,不是昨天餘下的冷苞谷馍,就是中午那老混蛋自己吃剩的半鍋山羊奶煮面條,早炯爛糟個屁了,隻有“面”,而沒有“條”了。

    老混蛋人呢?不知又上哪去逛蕩了。

    謝平不跟他計較。

    喝不了那山羊奶煮的面條,就啃冷苞谷馍。

    還是那句老話,别人能待得住的地方,我謝平就不信待不住。

    操! 有一天,太陽忽然打西頭出了一一謝平背着大皮襖,挾着兩本書,吆着羊群回圈,飲完羊,補完料,點完數,扣上圈門,回到他們住的地窩子裡,看見撅裡喬那家夥在窩裡呢。

    沒外出。

    而且一肩高一肩低地圍着鍋竈,真在做飯。

    屋裡還真香。

    弄來點清油在貼餅子呢。

    稀罕!謝平把大衣朝地鋪上一撂,洗洗手,便趕緊相幫着去燒火。

    他覺得老混蛋今天于點兒人事了。

    連屋子都收拾過了,豁亮多了。

    仔細看看,又覺得什麼也沒動。

    窗戶台上撂得亂七八糟的卷煙紙和莫合煙屁股都還在。

    但謝平總覺得屋裡少了點啥。

    燒着火燒着火,他忽然想起來了,自己堆在地鋪枕頭邊上的那些書不見了。

    他撂下手裡的柴火棍,撲到地鋪上,四處翻找,果不其然,少了的,是自己那幾十本書。

    “我書呢、‘他跪在地鋪.上,急喘着,問撅裡喬。

    ”啥書!“那家夥還在裝糊塗。

    ”我地鋪上擱着的!“謝平指着被自己翻亂了的地鋪說道。

    ”幄。

    那呀,我替你扔了。

    “他下意識地向兩下裡抻抻嘴角。

    這是他一個習慣性小動作。

    ”扔了?你開玩笑吧?“謝平從鋪上跳了起來。

    ”扔了。

    ’毛選‘不看,你看那些xx巴書……“撅裡喬這話說到一半,謝平撲過去揪住了他的領口,叫道:”那些書都是公家新華書店賣出來的!你給我扔到哪兒了?快說!“就在這一瞬間,謝平隻覺得得胳膊骨節裡滋出一陣鑽心的疼痛,還沒等喊出一聲”啊“來, 一股不知從哪來的巨力,已經把他擊飛了出去。

    後腦勺重重地撞着土牆,人便倒在地鋪上;不待他翻過身來,撅裡喬不間斷地抻着嘴角,一肩高一肩低地逼近過來, 一腳踏住他想搶去的右手,抄起早已準備在一邊的小鏟子,朝他背上、屁股上、大腿上、胳膊上狠勁拍來。

    他打得那麼沉着、老練。

    每一下都打在要打的地方。

    謝平每一下扭動、抽搐。

    喊叫、掙紮,似乎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打得那樣地痛快、舒服,就像貓兒玩弄在自己爪子下吓昏了的小老鼠似的。

    撅裡喬早就尋機要打謝平了。

    他恨謝平那種不跟他計較。

    不把他放在眼裡。

    不來跟他”讨近乎“的”清高勁“。

    他的信條就是:或者讓我跪在你面前,或者你就得在我面前下跪。

     這家夥解放前在迪化市警備司令部裡當差。

    1949年跟着起義,秘密參加過“哈密暴動”,搶過銀行。

    事發後被判十五年刑。

    前年由于減刑,才獲釋分到駱駝圈子來‘溜場就業“。

    勞改期間,讨好管教,常相幫打别的勞改員。

    有一回,到戈壁灘上裝砂石料。

    幾個被他毒打過的勞改員夥同起來,把他騙到一個廢砂石料坑裡,用事先準備好的面口袋,蒙住他頭,系緊了,悶打了他一頓。

    一邊打還一邊叫:”别打了,咋回事嗎,有話說話,于嗎動手……“讓他搞不清,到底是誰在打的。

    最狠毒的是,打到末了,那幾個人用撮砂石料的鏟子,把他一隻腳後跟上的一根筋給鏟斷了。

    并且一起混着對他喊道:”你他媽的再不識人性,下回再替你動動那隻腳的手術!“從此以後,他就隻能拖着那條斷了筋的腳走路,連腦袋也向一半拉歪了過去,但人卻更狠毒,好似條”人狼“。

     駱駝圈子能叫他瞧得上的,隻有兩個人。

    這兩個人,一個是老爺子;還一個是機務大組的新生員,原先在西藏那邊工作的一個十三級幹部,走私手表,被判過十年刑,前年死了。

    撅裡喬一老看中那老家夥闆箱底裡藏着的那套黃呢子軍服,說:除過西藏那邊,通中國再出産不了恁好的毛料。

    那也是十三級才鬧得到手的呢!謝平真不明白老爺子為什麼要把他放到這個撅裡喬手下來。

    ……牛車陷在沙窩裡。

    沙窩邊上長着許多陳年的草。

    幹黃,幹硬。

    熱風卷着它們,叫它們拂着牛車的木輪子,沙拉沙拉。

    那木輪子足有半人高,倒是用上好的沙棗木做的。

    輪子上還包着一圈鐵皮。

    鐵皮上,等距離鉚着一個個秃圓的大頭鐵釘。

    鐵皮和鉚釘頭都被磨蹭得白亮白亮。

    但在古往今來的必需的旋轉中,起真作用的,還應該說是那不發亮的甚至有些灰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