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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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罷陰曆年,随着上海慰問團來臨的日子越發迫近,接待辦公室一攤人忙得腳後跟直打後腦勺。

    這期間,謝平卻閑了個把月。

    政治處發函到上海外調他情況。

    陳助理員重翻他檔案,發現他的人黨志願書上隻簽署了街道黨委審批意見,而沒有所屬支部的讨論意見。

    打了個書面報告給政委。

    政委批了兩個字“查清”。

    謝平本人不知道發函外調去了。

    他要求還回到十二隊去蹲點。

    主任說:‘等一等吧。

    給你點時間學習學習還不好嗎?“看着機關門前楊樹上黑黑的枝條上那一個個圓錐形的芽骨朵漸漸膨大,顔色日逐褪淺。

    掠過林帶的風益見濕潤。

    拉水的公牛從爛泥路上走過時,叫聲裡摻和了更多的不安、騷動和熱情。

    他着急。

    夥伴們還上他辦公室來,但都不說什麼,怕無意中再給他添了麻煩事,觸了他心境。

    誰都隻當無事一般,嘻嘻哈哈翻一陣報紙。

    陪他打打牌。

    謝平的牌藝極差。

    要是”拱豬“,”豬“最後總歸到他手裡。

    要是打”杜洛克“,他總當”杜洛克“。

    但夥伴們從不讓他鑽桌子。

    有一回,他火了,把牌一扔,吼道:”這樣打牌還有什麼意思?輸了就輸了嘛! “夥伴們紅紅臉,都坐着不動了。

    最後,還是他,抱歉地去把牌重新一張張撿起來……倒是郎亞娟還不時給點事讓他做做。

    主要是讓他修改潤色各連隊報來的典型材料。

    他問她:”你怎麼還敢托我這個想’謀反‘的人做事?“郎亞娟揚起極細極彎的眉毛,故作驚異狀地說:”你别這麼說話。

    沒有人對你有啥看法。

    陳助理員在背後經常講你能幹,聰明,是個好腳式!不過讓你有段時間定下心來總結總結自己。

    最近讓你修改這些材料,也是請示過他的。

    我好自作主張的?“後來就讓他給各連隊的五好個人、四好班組填寫獎狀,頒發獎品。

     有一天,駱駝圈子分場衛生員淡見三上場部衛生隊領藥,捎帶着,到謝平這兒來領獎狀和獎品。

    這駱駝圈子分場是羊馬河最偏遠的一個分場。

    隻說它是羊馬河的 “西伯利亞”,還沒表達透它在羊馬河人心目中所具有的遙遠感。

    這分場攏共才三 十來戶人家。

    百十來個勞力。

    評了五六十個五好個人。

    所有班組都評上了四好班組。

    場裡居然也批準了他們這個評法。

    謝平覺得這麼評“五好”“四好”,真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

    淡見三拍着他肩膀說:‘小夥子,别眼饞。

    你要上咱們那兒走一趟,你就明白場裡這些頭頭們幹啥對咱駱駝圈子特别開恩了。

    要按我們分場人的心,駱駝圈子有一百評一百,有一千就得評一千。

    能在駱駝圈子那地方待着,他就是好樣兒的。

    不信,咱們換換崗。

    輪着去待待。

    “謝平覺得有趣,就跟他多聊了會兒。

    送走淡見三,他端起缸子,喝口涼茶,剛想去商店找倉庫保管員核對一下實物數,陳助理員帶着一個穿得鼓鼓囊囊、渾身散發着嗆鼻子煙油臭、棉襖衣襟跟皮闆子一般油亮黑膩的矮胖子,走進屋來。

    那矮胖子的眼睛跟豬的一樣小。

    說起話來喘得厲害。

    謝平認得他。

    他是林場的一個施工員。

    黃之源這兩個月連着到羊馬河來,談了幾筆生意,其中有一筆協議:冬天快過去了,林場有兩百個壯工閑下來,白拿工薪。

    羊馬河把擴建的釀酒分廠土建工程包給他們。

    到秋後,這頭勞力閑下來了,也抽兩百人上山幫着林場清山。

    清山所得的木頭,三分之一歸羊馬河。

     為照顧這些林場工人,也為和林場搞好關系,場裡決定給他們也發一部分獎品。

     “這種獎,還有什麼意義?他們才幹了幾天?”謝平問陳助理員。

     “對他們,不能像對我們自己場裡的人那樣。

    ”陳助理員說。

     “好吧。

    隻要領導批了,我就發。

    ”謝平伸手向陳助理員要批條。

     陳助理員說:“這事,是剛才在政治處碰頭會上定的。

    由我給你簽字……按特殊情況辦理。

    ” 謝平搬出一厚本條例、規則的合訂本。

    翻了半天,翻到一頁,對陳助理員說: “文件規定,特例都得有主管領導簽字。

    ” “我不行?”陳助理員口氣一點點變硬了。

    在這一點上他尤其敏感、計較。

     “陳助理員,這文件是你起草的……” “我問你,我簽字管用不管用?政治處碰頭會的決定管用不管用?” “陳助理員,你要是能算主管領導,你的簽字當然管用……”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挖苦我還是嘲笑我?“陳助理員臉色又一次發紫了。

     “陳助理員,誰都拿個白條來從我這兒領走半馬車東西,以後我咋交賬?我一月工資才三十來塊,十年不吃不喝不要老婆,也包賠不起…,,”好,我給你去搞首長批條。

    “陳助理員鐵闆着臉走了。

    這是那天上午的事。

    現在,他帶着政委的批條,帶着林場的施工員來領東西了。

     政委的批條上寫道:‘小謝:請尊重陳助理員的意見。

    “ 謝平問陳助理員:“釀酒分廠擴建工程誰主管?政委還是場長?” 陳助理員這下可真火了:“政委的批條都不靈了?你行啊!” 謝平說:“釀酒廠擴建工程如果是場長主管的,加上他一個簽字,是不是更妥當一些……照顧雙方面子,以後也好說話……” 沒想陳助理員一下蹦了起來:“謝平!你……你還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嗎?你是什麼玩意兒?” 謝平一下驚呆了。

    出生人世,還沒人這麼說過他。

    什麼玩意兒?他一下沖上去,指着對方吼道:“陳滿昌,你說我是什麼玩意兒!” 這時,老甯聞訊趕來,忙分開他倆,打着圓場說:“算了算了。

    從這個口袋裡掏出來,往那個口袋裡擱。

    反正‘李先念’倒黴。

    發。

    誰簽字都發!”從謝平抽屜裡取出競賽辦公室的橡皮戳子,連連哈了兩口氣,從那矮胖子手裡拿過領獎單,蓋了個半紅半不紅的印子,說:“走走走,我代小謝替你們上商店去提貨……”人散去後,謝平哭了。

    無聲的。

    沒出息的。

    但又是怎麼也制不任的。

    鹹的。

    苦的。

    澀的。

    委屈的。

    憤慨的。

    滾燙的。

    冰涼的。

    他把嘴唇咬破。

     接待辦公室所有的夥伴都來了。

    他們都聽見也都看見了。

    這時都默不做聲地站在門口,不敢進屋來驚動他,也不想去驚動他。

     他收拾東西——名冊。

    收據。

    批條。

    提貨單。

    賬本。

    橡皮戳。

    鑰匙串……去找主任。

    他決計不在這兒幹了。

    夥伴們沒一個攔他。

     他看見秦嘉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