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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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

    齊景芳在于書田家裡。

    一點沒錯。

    于書田家裡滿滿騰騰擠着一屋子人。

    說起來,還真叫人不敢相信,這把火還是撅裡喬這老家夥點起來的。

    今天一大早,老瘸趕着個毛驢車到桑那鎮上拉“六六六”藥粉。

    那是準備過些天給羊群洗藥浴淨身打蟲子用的。

    到鎮上,正趕上到郵車。

    郵車昨幾個歇廟兒溝兵站,今天就到得早。

    郵車前圍着不少人。

    這老小子平日愛湊熱鬧。

    尤其愛往女人堆裡擠。

    今天郵車到得恁早,女人們在家忙早飯。

    郵車跟前偏沒一個女人。

    他本不打算多待,便死乞白賴,從跟車的老郵遞員荷包裡挖了一把上好的一級英合煙,撕塊報紙包上,揣兜裡,就想去鎮西頭土圍牆裡頭的班車站,搬那早卸下十來天了的幾袋“六六六”粉。

    他剛轉身,老郵遞員在後頭緊着叫他。

    他起先還當是那老家夥追着讨他多半年前惜的那五塊錢呢,便裝着沒聽見,一個勁兒隻往前快走。

    老郵遞員趕上來,拍了他一巴掌。

    他還裝着跌跌撞撞快倒了似的,趔趄到街邊(所謂街,也就是幾十米長的一條被土房子們圍着的土路),扶住矮牆,回頭來沖着老郵遞員傻笑,故意做出一副可憐樣。

    沒想老郵遞員沒跟他提那五塊錢的事,卻交給他一封秦嘉捎給齊景芳的信。

    老小子早饞齊景芳那“騷娘”的“風流”,但礙于她是淡見三的人,從不敢跟齊景芳來點邪的。

    今天捏着她的信,他心癢癢了。

    左摸右摸,躲到那滿是蒼蠅的廁所邊上,小心地拆開來看,想找些女人間私下的悄悄話。

    沒有。

    倒是看到了另一檔子同樣叫他心驚肉跳的事。

    秦嘉告訴齊景芳,最近場黨委開了擴大會。

    那承包方案被正式确定。

    不日下發。

    據說,各家各戶住的土房,以後都要折價賣給個人。

    過去蓋那房子,用的是公家的時間嘛!場裡還想從這裡收上些頭寸來。

    一時掏不出現大洋的,該着,以後慢慢撥還。

    還說了那方案上的許多具體規定。

    信看了就看了吧,别嚷嚷了。

    不。

    他沉不住氣。

    他一算賬,按那方案包,誰也難把自己的工資賺回來。

     “你他媽的場部弄那一大攤非生産人員,養那些演出隊、警衛隊、小車班。

    招待所還東小院西小院呢!這一兩個月又拼命把向着你們的‘自己人’提恁一大批,讓他們捧住了鐵飯碗,來砸我們的啊?!還想從大夥住爛了的泥巴房子上來拆頭寸!那叫房子嗎?就算是房子,也是我自己打的土坯,自己砍的檩條椽子,早晚突擊蓋起的。

    當年不也是你們領着學大寨,嚷那‘先治坡後治窩’,蓋住房哪占用過一點正式工時?今天還要讓我們掏錢贖自己的汗水。

    操!賺外國人的,那才叫本事!你們這算啥呀!操!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誰要不信,找淡見三那口子問去。

    信是我親眼見的。

    闆上釘釘子,鐵準!”他嘴角泛着白沫,一肩高一肩低,拖着那條瘸腿,像條快要倒下的瘋狗似的,在院子裡漫轉着,連自己也不知到底想往哪兒去,一句一個“操”的,聲嘶力竭地嚷嚷。

    人們便湧向于書田家。

    因為齊景芳住那兒。

    老爺子帶淡見三、徐到裡直奔于書田家。

    “老瘸,你要什麼瘋病?你見那信了?”老爺子一進屋,便問。

     “你去問淡見三那口子!”撅裡喬今天也豁上了。

    他心想:今後反正承包了。

    誰管誰呀!憑自己一錘子買賣掙錢活着,我凜你個鳥?!! “有那信嗎?”老爺子立馬掉轉身問齊景芳。

    淡見三急得跟熱鍋邊上的螞蟻,直給齊景芳使眼色。

    齊景芳這時好不為難。

    她知道說出信,便把事扯到了秦嘉身上,再讓人去追查秦嘉,她不幹;說出信,也會叫老爺子當場下不來台。

    老爺子是料準了齊景芳不會偏袒老瘸,怎麼也要護着他這邊,才會在衆人眼前這麼跟她對質。

    老爺子不能讓老瘸恁狂慢。

    要不,這駱駝圈子以後還咋治?更亂得沒法收拾了。

    但這樣,對齊景芳來說,可真是出了茶館又進澡堂——裡外挨涮。

    說假話吧,對不住在場恁些眼巴巴瞅着她的夥計們。

    說真話吧,得罪了老爺子,也了不得。

    渭貞嫂那一大攤子事,那十幾個女人,節骨眼上還得要老爺子幫襯着才行……(她已經感到在眼面前這麼個變動中,隻靠她,是救不了她們的。

    )左右權衡,她決定得先順着老爺子來。

    她看了一眼老病,看了一眼大夥,這麼回答老爺子:“信倒是收到一封,是老瘸給我捎來的。

    胡扯八扯了些女人家的事,沒說别的……”老瘸一聽,齊景芳這不是想瞞天過海,不肯出來作證嗎?他慌了。

    他叫道:“我倒是想看看女人家的事呢!信上有嗎?信上到了說那承包的事沒有?” “說了承包的事了嗎?不記得了。

    這不是,還沒發文件,秦嘉她哪會知道恁多?”齊景芳攤攤雙手,說道。

     撅裡喬真急了,撥開衆人,沖到齊景芳面前,眯細着眼,冷笑道:“景芳妹子,您沒顧得上細看,麻煩您這會兒細看看。

    我求您了。

    你們的男人一個個都在編脫産,‘旱澇保收’,我們可都灰孫子判了‘無期’。

    您這麼着,是想叫分場長派人把我那一隻腳後跟上的筋也剁了?你拍拍胸口,說句良心話,我老瘸今天,有半句瞎話沒有?!” “我想你是記錯了……”齊景芳側轉身去。

    躲開他滿嘴的煙油臭。

     “信呢?請你拿信出來。

    ”撅裡喬不想讓齊景芳躲他,便轉到她跟前追着問。

    ‘哪信沒啥意思。

    看完了,随手一團,撂火爐裡了。

    “她的話音還沒落地,老瘸就蹦了起來:”老姑奶奶,你真想要我的命啊!“他的臉色一下煞白了,上前一把就想揪齊景芳的領口,跳着腳罵道,”好你個小婊子養的……“ “捆上!”在一邊早聽着不耐煩的老爺子下令了,“造謠生事。

    破壞改革……”立馬,幾條大漢把撅裡喬掀翻在地,跟捏水餃似的,把他腿腳胳膊給擰一塊,用很羊毛繩拴上了。

     “我操……我操你們祖宗八代!”老瘸在地上亂滾亂罵。

     小土包上孤單單有間直筒子房。

    高高的房身,平塌塌的房頂,像個老和尚帽。

    房頂上還搭了個瞭望棚。

    幾張破席片被風刮得像黑老鸹的翅膀,在空中撲扇撲扇。

    那就是分場的禁閉室。

    不用它,也真有些年頭了。

     老瘸被關到禁閉室裡。

    一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