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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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也有個太陽。

    我看到了。

     謝平走後,老爺子完全像癱倒了似的,坐倒在老關家的床鋪沿上。

    終于進行了這場幾個月來一直使他感到極其為難,但又不能不進行的談話之後,他幾乎心力交瘁了。

    他明白自己對不住謝平。

    但他又不得不如此。

    歸并到福海,他跟縣裡提了一個條件,就是調他去縣裡工作。

    初步談定,是去任縣委辦公室的主任。

    縣裡答應,除了他一家子,還能從駱駝圈子帶一兩個熟悉的幹部放在身邊。

    這名額自然太少了。

    在駱駝圈子跟他同甘共苦恁些年的人,哪一個他不想帶在身邊?不想讓他們也到縣城裡安家?誰不該去?除了那些新生員。

    但這畢竟是辦不到的事。

    排在這份他想帶走的人的長長名單裡,頭一名,自然是徐到裡。

    老徐這麼多年之所以不跟誰計較啥,無非是看在他這個老營長、老上級的面子上,不好計較的。

    老兵嘛,就有這點好。

    這一點,老爺子心裡是非常明白的。

    這一回,他決不能再撇下他虧待了他。

    如果縣裡隻允許他帶一個人,那麼這個人也隻能是老徐。

    這是他早定下的方針。

    如果允許他帶兩個。

    那麼第二個,是獸醫助理小範。

    這怕是誰也猜度不到的。

    小範是老爺子同一年轉業到羊馬河來的一個老戰友的兒子。

    當年,老爺子在鴉八塊分場值班營當營長,小範的父親是這個營的教導員。

    範教導員原先是炮校的教員。

    轉業後兩年,一直也沒放棄對炮兵戰術的研究,寫過好幾篇論文寄給軍委炮兵總部。

    後首,總部又把他要了回去,重新穿了軍裝。

    後來在一次大演習中,彈藥庫起火爆炸,犧牲了。

     “文革”中,小範插隊。

    老爺子說,你要再沒别的好去處,就上我這兒來。

    好歹,我還能代你爸爸照顧你。

    對于這樣一個戰友的孩子,烈士的遺孤,他自然要盡最後的責任。

    自己走後,駱駝圈子必須交給一個當過兵的人掌管。

    這在老爺子心裡是早内定的。

    這個人選,也是早内定了的,便是淡見三。

    讓他将來當個基地主任,不算虧待他。

    于書田,還留在駱駝圈子,他已經跟見三交待過,待個一年半載,也提他起來,當個副主任。

    這些老下屬,他都有安排。

    惟有謝平,叫他為難。

    這麼多年,老爺子一直為自己身邊有這麼個老高中生、大城市的青年、一心一意在分場替他掏力的小夥子沾沾自喜。

    他一老覺得,他自己這班人馬,全盤端到福海去,也不見得就比縣裡那一茬人,差到哪兒去。

    這也是别人當面開謝平和桂榮的玩笑,他不制止不反對的根兒。

    他雖然覺得他倆在一起不是最合适,倒也不認為就一定不可以。

    這段日子,他的心情變異很大。

    他自己也感到惶惑。

    他去了幾趟福海。

    他接觸了劉延軍這撥子年輕人,聽他們交談,跟他們商量駱駝圈子今後發展的設想,回過頭來,路過一百零五公裡,再找謝平,他十分驚訝地感到謝平竟是那樣木讷,遲鈍,說不出啥新鮮東西,像一副使了多年的犁頭:有力,但卻笨重。

    他為謝平難過,也隐隐為他心疼。

    他竭力不叫自己在謝平面前去流露這種感覺,也不讓自己往深處想。

    但确實的,不好意思再去向劉延軍和縣委裡的人開口,讓他們招收了謝平去。

    當然,他要是以“外甥女婿”的身份把他帶走,縣裡會收下這個人頭的。

    但從發現謝平“太土”了之後,他開始猶豫、動搖。

    他給謝平另找過退路,想給場裡打個報告,正式給謝平一個任命,比如,讓他當駱駝圈子子女校校長。

    也算個脫産幹部。

    一生有個交代。

    但場裡不肯批這報告。

    他們還記得謝平被取消過預備黨員資格。

    這件事,使老爺子更不敢在這時刻把桂榮給了謝平。

    謝平這一輩子看來是難以洗刷掉自己檔案裡的那一筆了。

    他不能讓桂榮跟着謝平背這個包袱。

    桂榮比謝平小十來歲。

    到福海縣,她什麼人找不到?什麼局面做不出?他覺得謝平自己是應該明白這一點的……犧牲謝平?還是犧牲桂榮?兩者之間,如果隻能選擇一個,他隻能選擇前者。

    他隻能這樣啊……老爺子甚至想,索性放謝平回上海算了。

    但左盤算右盤算,還有誰能替他把那幫子新生員和他們的家屬帶到巴音台二牧場去呢?惟有謝平…… ……雪柔軟地無聲無息地飄灑下來。

    白天裡打掃推刮過的地方,無一處能幸免,又漸漸白起了。

     謝平站在于河灘寬闊藍黑的窪地中央。

    這些年,當無端的思念和種種煩惱、郁悶、寂寞、不安彙并成騷動來襲擾他的時候,他就慣會在夜的這個時分,獨自到這達來尋找那種能使自己忘卻一切,又能聯想起一切的寂靜。

    在這寂靜中,他總能慢慢恢複信心和自制的能力,使他躲進自己内心的深處,給種種來自身外的紛擾,找個平靜安妥的出路。

     ……老爺子從來沒有讓自己真正進入他劃定的那個“自己人”的圈子内。

    這一點,現在可以看得很清了。

    老爺子是有這個圈子的。

    這個圈,劃得很小,很緊,攏得很牢。

    謝平一直以為自己理所當然、而且早就是圈内人了。

    但今天他感到了、悟出了:他不是。

    不管老爺子這麼做的理由究竟是什麼,事實畢竟是事實,即便可以這樣安慰自己:老頭曾把他劃進這個圈裡去過,今天發生的事再明白不過地證明:現在他已經把他又劃出來了。

     為什麼?因為他不是轉業戰士?因為他被取消過預備黨員資格?因為他于得還不夠漂亮?因為他還不夠聽話?不夠知心?他猜不出還能有什麼别的原因。

    他忽然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

    一種在趙隊長死的那天,他曾經感覺到而沒有清醒地理解它内涵的孤獨。

     是再次順從他,還是跟他扯破臉皮,讨回通知‘!他擡起頭,讓雪花落在火燒火燎的臉盤上……要謝平跟老爺子扯破臉皮,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個常年在敞開的外衣領子裡邊露着一個發黑了的白土布襯衣領的老頭,這個黃棉褲褲裆大得能鑽進個牛娃子的老頭,這個那年打第三練習,立姿,二百五十米,全身靶,單臂舉槍,還三發二中的老頭……對謝平有一種特别的感召力。

    這全不在于他是個“分場長”。

    不。

    不是的。

    那年中蘇邊界緊張。

    雙方蔫不聊地在這一帶悶打了兩仗。

    羊馬河奉命把武裝值班營拉到駱駝圈子來駐防。

    後來實在憑空養不起這四五百人,決定隻留十來個轉業戰士為底子,在這達組建畜牧分場,實行勞武結合。

    一宣布誰留下,可有大鬧的。

    我自己來守備兩年。

    吃這苦,光榮。

    因為我是一個兵。

    還是老兵。

    現在要老婆孩子一起在這兒幹一輩子,憑啥?一個營都撤走了,就該着我們這幾個人賣這兒?于書田和淡見三也在那留下的名單裡。

    他倆一蹦八丈高,車轉身就往桑那鎮跑,要回總場。

    老爺子追上去說:要跑,可以,把軍服給我脫了。

    你們沒資格穿着它走。

    淡見三和于書田心想:領章帽徽都搞了,還怕脫這身軍便服?喊哩喀喳,脫給了老爺子。

    老爺子說:給我脫光了。

    你們這一身襯衣襯褲也是部隊發的,你們還有臉穿它?脫!他們也脫給了他:老子光屁股,也不在你這兒幹了。

    老爺子一聽,也跳八丈,說:好啊,你們能得厲害。

    撂嘛,把黨費證也給我撂出來,滾!這下他倆傷心了。

    光着屁股,蹲在地上,捂着臉哭了。

    他們說,老子當兵七八年,說要我們摘了領章帽徽上邊疆,我們二話沒說,就上了火車。

    到羊馬河,說還需要你們到值班營去扛槍當大兵,好,再扛槍。

    反修防修嘛。

    撂下部隊的班長不當,來你他娘的兵團農場值班營當大兵!當!說是要往駱駝圈子拉,說是跟蘇修幹仗,誰沒寫了血書遺書?誰沒跟老婆父母交代了後事?誰孬種過?現在要留。

    可以。

    都留呀!操,那些連長、武裝股長、參謀們上哪兒去了?你們槍挑小的挎。

    汽車揀小的坐。

    開會看戲找前排坐。

    留在駱駝圈子于一輩子這麼個好事,怎麼都沒你們的份了?怎麼就又都該着咱這些大兵了?!你他娘的知道顧自己,我他娘的就不知道顧自己?你是人操的,我就是騾子操的?!走啊,要走都走!這駱駝圈子也不是我淡見三、于書田從娘肚子裡帶來的。

    就我們這幾個愛國,這國還愛得過來嗎?他倆就這麼跟個老娘們似的,一邊哭,一邊叨叨;反正到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