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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毯做的門簾,踏進高高的門檻,搓了搓冰涼的臉頰,才站直了問道:“警衛班今天咋沒派人來掃院子裡的雪?怎麼回事?”政委的愛人沒擡眼皮,黃白的小臉上布滿淺褐色的雀斑。

    病恹恹的。

    “是我沒讓他們掃。

    掃了,到處都一色幹黃幹黃,更膩味死人……”她長歎口氣,無奈地笑笑,這才停了一小會兒手裡快速扭動的毛線針,跟陳助理員打招呼;但對謝平卻連個正眼也沒給,接着更加快了手裡的扭動,結束這一針,把陳助理員帶到西廂房的 一間大偏屋去。

    謝平也跟了過去。

     今年年初,師勞資處讓場裡派人到上海又接一批支邊青年。

    政委托這些幹部到上海舊貨商場淘買來一個老式的鑄花鐵床。

    又從去年來的青年的家長裡頭找到一位,請他把鑄花鐵床架做番精加工。

    除鏽。

    油漆。

    床架上端各種飾物抛光。

    電鍍。

    四條腿上都安能多向轉動的小黑轱辘。

    托運單前天寄到。

    昨天供銷股派輛“解放”牌卡車,上烏魯木齊車站貨場把它取了回來,順便又到二級站拉回一車百貨。

     “老頭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用上它……”政委的愛人伸出她那穿着鴨舌輕便棉鞋的腳,輕輕踢了踢那又扁又大的包裝木箱,說道。

     “準保用上了!裝起它來,費什麼勁?”陳助理員脫掉棉襖,挪過早預備在一邊廂的管鉗、扳手之類的工具,說道,“您别管了,去檢查兒子的功課吧。

    二十分鐘後來驗收我的活。

    ” “他就喜歡這,讓人到舊貨攤上淘換東西。

    誰知道原先是哪個下三濫使過的?想着都叫我嗝膩得慌……” “那倒也是……” “他就那麼着急!昨晚上就想讓警衛班小夥子來相幫着裝起它來瞧瞧。

    這不是開玩笑嗎?那些小夥子都是睡土炕和紅柳把子床長大的,連見都沒見過這種床,能裝得了嗎!” “那倒也是……” 議論到這兒,謝平以為陳助理員會趁便向政委的愛人介紹一下他,也以為政委的愛人順口會問一問他這麼個在一旁戳着的大活物究竟是誰。

    但他倆都沒這麼做。

    個把小時後,政委送走客人,聽說鐵床已經架起,呷口濃茶,燒上棵煙,便興沖沖奔偏屋來了。

     謝平頭一回見政委。

    他也就五十來歲吧。

    于瘦。

    個兒中等。

    原先是京津唐一帶什麼部隊的倉庫主任。

    轉業好些年了。

    但來羊馬河的時間不算長,三個年頭吧。

    實打實地算,也就二十來個月。

    場齡比謝平他們長些。

    政委轉業時,沒能就把家帶來。

    他愛人不肯來。

    她那會兒在京郊一個什麼縣的農校教書。

    直到這次政委調羊馬河,她才松了口。

    主要還是想到政委走得更遠了,年歲也一年大似一年,沒人貼身照料生活不行;再說農場跟自己的業務也對口,就來了。

    來之後,一直幹黃幹黃,直線地瘦下去。

    六味地黃和驢皮阿膠都不管事兒。

    她老苦笑着說:“這是因為吃不上炸醬面的緣故啊!”倒也是的。

    這達也種黃豆。

    可這豆怪了,磨豆腐可以,做醬不中。

    做一切要經過長毛發黴爾後才成的東西都不行。

    有毒。

    比如就不能用這達種的豆做醬腐乳。

    她在子女校當副校長,上半天班。

    衛生隊隊長主動跟子女校支部打招呼,得讓她全休才行。

    隊長甚至親自去找過政委。

    政委笑着揮揮手說:“她的事,我不管哦。

    管不了那麼多哦。

    别找我。

    ”她還是全休了。

    但依然瘦,病。

    躍,躍的。

    她說得一口地道的京腔京調,蹦脆兒,真跟水蘿蔔似的。

    全休下來,她狠抓了兩件事:一,管兒子。

    功課上的事不用說了,對兒子的口音要求尤為嚴格。

    兒子一直跟她在京郊生活,她不能想象她的兒子撒着滿口河南腔味晃進她這安靜的小院子裡來。

    農場河南人居多,學校裡通行的“國語”是河南官話。

    不管你本人出自何處,你的兒女在農場說的則一律是河南話。

    這正是她最擔心的,最難以忍受的。

    她不能讓兒子徹頭徹尾地變成“農場小子”。

    她想着,無論是她,還是兒子,終有一日還是要跟着離休了的政委回那吃得上炸醬面的京郊縣城去的。

    第二件事呢,她把院子改造成了改良型四合院。

    取暖都不使火牆,而是托她老家的人進北京城到廣安門外日雜品商店買來那種老北京人最為稱道的兩用鐵爐。

    銀亮的煙囪管從窗戶上方探出頭去,日逐地在廊檐下淡淡冒縷青煙。

    管口還吊個小罐兒,承接瀝下的煙油,以免玷污了大青方磚鋪起的抄手圍廊。

     他們三個足足又用了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分析評論那巍然架起的鐵床。

    政委不時從床身上能發現一點兒包裝箱裡帶出來的草棍和刨花屑,細心地去吹或撣掐。

    陳助理員手裡攥一團濕抹布,緊着在政委剛吹過或撣掐過的地方再給以深人地擦抹。

    到收尾,還是政委提了謝平一句。

    他對陳助理員說:“你可不能隻圖輕省,就把勞動競賽那一攤兒全撂給這個小夥子了。

    ”謝平心裡一陣慌熱,感激地斜瞟了一眼政委。

     以後的幾天,謝平時不時地追問自己:到底是在哪兒見過政委家那個屋子的?空空蕩蕩的白屋。

    老式精細的方桌、大機凳。

    烏黑的。

    磨損的。

    他不安,忐忑,一定要把它想起來。

    翻江倒海地搜尋記憶的每一個角落,細細地過篩。

    最後還是隻剩下一個個空白的篩眼。

    想不起來。

    他逼自己回答:如果你沒進過那屋,怎麼會顯見得那麼眼熟?如果進過,那麼是什麼時候去的?回答不上來。

    空白。

    後來他又悄悄從政委家門前的林子走了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