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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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黑的是人血,那麼,白的又是什麼? 駱駝圈子分場全體幹部。

    職工一百二十二人,除生娃娃坐月子。

    回回裡探家、在野地裡管着畜群和生病在床上躺着到不了場的,餘剩的,全部出動,列隊在分場部門口歡迎謝平。

    兩年前,場部曾給駱駝圈子任命過一個分場政委。

    這位老兄說啥也不肯到任。

    給他留的家屬房,至今還空關着(任命沒撤銷)。

    從那以後,分場長呂培儉、人稱“老爺子”的,就立下個規矩,不管是誰(除過刑滿釋放的新生員),隻要你肯到駱駝圈子來,他就帶着他全家、全分場的人,列隊歡迎你。

    去年,聽說場裡要來上海青年。

    他特地趕到場部找政委:“你哪怕隻給我兩個,我也讓我那百把個夥計高興高興。

    一來,顯着場裡确實看我們駱駝圈裡的人(他常常這樣故意在場領導面前把”圈子“的”子“字省略掉)是一視同仁,并無親生庶出之分;二來,我這分場長做思想工作也有話可說了:你們瞧,連上海那大地方的嘎娃子都奔咱這駱駝圈裡來,你們還吵吵個啥嗎!我讓他們再不饞别處!”他還給政委做了保證.隻要分給他上海娃子,生活上别愁。

    多了,他不敢說。

    頭一年,每個月單給他們宰 一隻羊。

    但到了,政委也沒舍得給。

    駱駝圈子這地方太遠。

    自然條件太差勁。

    守着阿爾津老風口。

    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夏天秋天喝渠水。

    那水面上常漂着羊糞蛋。

    但等快封凍那陣子,就得趕緊清理澇壩。

    往裡灌一大坑。

    凍上。

    再一冬一春,人和牲口就全指着它和老天爺給的那點雪。

    那地方,人員也太複雜。

    除過一二十個轉業戰士和他們的家屬,其餘的都是刑滿釋放的新生人員和他們的家屬,師裡有文件嘛,盡量别把上海青年往新生單位放。

    但到前個月,老爺子去場部開三幹會,政委卻主動跟他打招呼說,要給他個上海青年。

    發覺謝平背着場領導,要召集幾十個青年班班長“搜集”情況之後,政委就下決心調開他。

    哪怕他再能幹,自己身邊也不能擱這一号的。

    政委“怕”這号人。

    特别是機關,絕對不能容這一号的,不能容 三心二意的。

    哪怕“燈下黑”呢,也不能叫‘燈下亂“了。

    黑了,”燈盞“還在,要三心二意地一亂,保不住就砸了”燈盞“。

    但政委還是讓那幾十個青年班的人到場部來開了會。

    不過,讓郎亞娟出面主持了這個會。

    還通知謝平出席。

    謝平沒去。

    老爺子起先當然不明這些底細,一聽這會兒要給他個上海娃子,卻不肯要了。

    他揮揮手:”駱駝圈兒再操蛋,也不能光收你們篩下來的落腳貨!往我身上卸包袱?對不住,政委同志,這包袱您自己背吧。

    “後來,政委再度把他請到場部,談今年的财務計劃,又談到謝平。

    晦,他改口了。

    沒等政委說什麼,他答應要這個”篩下來的落腳貨“了。

    政委好生奇怪,還專門跟他補了一句:”我可不想瞞你。

    這小孩子能于是能十,可有一身毛病……還打人……“老爺子笑笑:”打,怕啥?!我那J[殺人放火的還有好幾打呢!“真叫政委一時都捉摸不透他了。

     原來,這一段,老爺子真還用了點心去打聽了下謝平。

    經驗告訴他,有些事,不能光聽場部那幾個人紅嘴白牙一頭叨叨。

    打聽下來,說實在的,假如謝平不打黃之源,老爺子還真把他當“爛柿子”“落腳貨”再不肯要他了呢!老爺子早聽說過南山林場黃之源那小子。

    不就是個三十挂零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嗎?隻待說要來羊馬河,便攪得場部那一攤人連自己姓啥都忘了。

    至于嗎?!哪天的夜宵不得由女招待員端着送到他屋裡床頭櫃上?他怎麼了?吃過皇母娘娘拉的金丹了?操!從我黨我軍一貫來的政策說,打是不對。

    但對這一号人,打了也就打了。

    老爺子反倒覺得謝平是個玩意兒了! 這一切,謝平自然是不清楚的。

    所以,當他從拖鬥裡慢慢探出頭來,看見那一趟破舊的平房前,競“黑壓壓”地站起六七十人。

    他真呆住了。

    由于腿麻,由于驚愕,他好半天沒從廂底裡站得起來。

     過後,他爬下拖鬥,老爺子已經走到他跟前。

    老爺子上身穿着一件很舊的黑粗呢制服。

    領扣敞着。

    口袋蓋發皺,沒系扣。

    下身一條黃棉褲,肥大,直拖到腳背,也髒。

    棉鞋,肯定是手工自制的,土布厚底。

    圍起的尖頭,讓謝平想到老式的鑄鐵熨鬥。

    老爺子松開領着桂耀的手,捏成一個空的半拳,放在自己嘴前,似嫌太陽西下後風裡裹挾有太大的寒氣,在哈氣暖手。

    他就這麼凝視着謝平,好大一會兒,沒有微笑,沒有客套。

    爾後,從那空拳裡放出一根并不幹淨的于瘦多皺的手指,慢慢朝謝平點了點,說道:“哦,你就是謝平……”就這一刻,也不知道為的什麼,謝平猛然覺得自己已經得到眼面前這一個、也包括那一大群人的原諒了,他們會好好地相待他的…… 老爺子把謝平安頓在于溝邊,單給了他一個泥巴小房子。

    獨間。

    沒檐沒房坡。

    正不正斜不斜,剛夠兩米高,活像團空心泥疙瘩。

    到晚上,老爺子讓他八歲的外甥女桂榮來叫謝平上家去吃飯。

    老爺子沒孩子。

    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