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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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謝平給郎亞娟辦移交。

    郎亞娟就是新來組織股的那個上海青年。

    郎亞娟能繼謝平之後成為第二個調進機關的上海青年,毫不誇張地說,震驚了全場的上海青年,也震驚了她自己。

    郎亞娟在上海跟謝平住一個街道。

    她是謝平動員來的。

    到羊馬河的頭幾個月,她表現很一般。

    普通班員嘛。

    但後來回想起,她确也有過人之處。

    上火車時她就不哭,好像橫死一條心了。

    到連隊,就不愛跟上海人在一起,隻串老職工的門。

    幫連長指導員的老婆結毛衣,倒貼毛線,還不發牢騷。

    開會必到。

    哪怕是宣傳結紮、戴環的計劃生育會,但凡是喊了她的,她必到。

    但有一條老樣:不管什麼會,從來不發言。

    這叫隻帶耳朵,不帶嘴。

    到秋收,她冒尖了,跟火山爆發一樣:日拾棉花一百斤。

    而且連續一個半月,天天如此。

    臉腫了,手背凍裂了,還是一百斤。

    一百斤啊!一朵花算它三克,拾夠一百斤要抓一萬六千六百六 十六又三分之二下。

    而且還得保證每抓一下,就抓下一朵棉花。

    不包括抓餘留的 “羊胡子”,不包括剔去沾在棉花上的那些枯葉的動作,不包括直起腰喘喘氣,不包括去倒兜清袋,(挂在脖子下的花兜隻能盛七八公斤花,塞滿了得往簍裡倒。

    )不包括喝水尿尿吃飯——淨算,也得十三四個小時。

    她竟整整堅持了四十五天。

    成了。

    她是全場四千九百七十五個上海青年裡頭一個成為“百斤擡花能手”的。

    她進了機關…… 老白也來幫郎亞娟點收謝平文件櫃裡的東西。

    老白給郎亞娟講政委愛人正在打的毛衣上的花式。

    郎亞娟讓老白以證人的身份在移交清單上簽字。

    有二十個膠卷,買來準備給競賽優勝者照光榮相的。

    但怎麼點,也隻有十八個。

    謝平把抽屜兜底倒出來找。

    獎品櫃出空。

    沒有。

    “床底下,櫃子底下再找找。

    ”郎亞娟堅持道。

    她戴着一副毛藍布袖套,穿着件橘黃色棉襖罩衣,前劉海兒和辮梢上都做着大花卷。

     “枕頭底下。

    再找找……” “我把它放在枕頭底下幹什麼?想藏起來私用?”謝平氣惱地說道。

     “我隻不過請你再找找嘛。

    ”她聲色不動地重複道,并且跟老白交換了下眼色。

    郎亞娟恨謝平。

    是謝平,一趟又一趟動員她,非要她報名到農場來。

    要不是他,她會到這狗屁“桑那高地”“羊馬河”來嗎?就是他,逼得她永遠離開了“蘭心” “美淇”“朋街”“大世界”“ “我沒時間找了。

    路一開凍,我就沒法走了。

    這兩個膠卷我賠。

    ”謝平“乒裡乓嘟”把東西往抽屜裡扔。

     “賠不賠是你的事。

    找不出來,就請你在清單上寫明隻移交了十八個。

    ”郎亞娟推過來一張紙、一支筆。

     ‘什麼意思?要我變相承認私藏公家膠卷兩個?“謝平口氣也硬了起來。

     “什麼意思我不管,反正少了兩個。

    ”郎亞娟又和老白交換了一下眼色。

     如果不是謝平突然想起來,膠卷是老甯借去的,這一上午真要讓她們全占了。

    郎亞娟馬上給老甯打了個電話。

    老甯回答道:“是啊是啊,膠卷在我這兒。

    師報社約我們搞幾張‘雪地送肥’的新聞照片。

    袁副校長還想拍幾張雪景給她M姑寄去。

    怎麼?你要急用?我給你送過去?” 郎亞娟忙說:“送啥呀!咱們都是政治處的人,組、宣還分家?以後我還要拜你做老師,學拍照呢……”她微微紅起臉。

    扭了兩下腰,笑道,‘你要不夠用,再來拿。

    我這兒還有十來個呢。

    “ 路過上九裡分場部,謝平到幹訓班去看了看秦嘉。

    秦嘉問謝平:“郎亞娟怎麼樣?” 謝平說:“會讨人喜歡的。

    ” 秦嘉笑道:“你呢?讨得到你喜歡嗎?” 謝平歎口氣:“恐怕沒那福氣。

    ”說着也笑了,“消化不了……吃不消她……我動員過她。

    她好像對我有點那個……”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沒一點男了漢肚量!”秦嘉又問,“喂,最近你自己情緒咋樣?” “還過得去…‘”’“ “什麼叫還過得去?死樣子!你怎麼也學得吞吞吐吐了?” “秦嘉,我實在不想在場部待下去了。

    ” “你就那麼點适應能力?咱們在團校不是讨論過這個問題的嗎?要學會适應,才能談得到改造。

    況且我們本身對生活也得有個再認識的過程……” “秦嘉,我覺得……覺得,對于我,已經不是适應的問題了。

    我覺得……我已經到了不改變自己,就無法再在場部待下去的地步了……” “如果值得這麼做,為什麼還要猶豫?” “這正是我在猶豫的。

    秦嘉,這麼做值得嗎?完全改變自己來适應、來求一個‘太平’……真的,再待下去,我就要變了,就要像民間故事裡講的那個吞下了夜明珠的兒子一樣。

    他渴。

    他心裡冒着一大團火,喝多少水也不管用。

    他把家裡的水缸喝空了。

    把老宅裡的水井喝幹了。

    他又喝光了村前的那條河。

    可他還是渴。

    心裡的那團火還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