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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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道:’你還不明白?我現在更不能跟你好了。

    你的黨籍問題交到駱駝圈子分場,我們更不能得罪老爺子和淡見三……你幹嗎還要在我身上付第二次代價呢?我能給你的,今天晚上……都給你了……你走吧……你應該無牽無挂地出去走一走……‘中隊長’……”謝平松開了她的手,嗓門嘶啞起來:“今天晚上……這就是你……你就隻想這麼跟我……” “謝平……你……”她一下急出了眼淚,捂住他的嘴,再不許他往下說。

    她不要聽那樣的氣話、傷心話…… 他推開她的手,起身走去,一腳把身邊的鐮刀踢飛。

     拖拉機開過來,到高包那邊的一塊地裡拉草。

    月亮歪了西。

    拖拉機又遠去。

    他聽見齊景芳蹒跚着向這邊走來,給他送大衣。

    他不想理她,但還是過去扶住了她,走這幾步,額上出許多虛汗,便依在他懷裡咻咻地喘…… ……龐大的山體在深藍的天際越發黝暗、凝重。

    月亮的沉落,使天穹上原本就不多的幾頂星星也隐到漫大的黑暗裡。

    山腳下,布滿荒草、片石、砂礫、溝壑的寬廣的緩坡,開始被一層漸漸灰白起來的薄霧所籠罩。

    現在,所有很遠的都似乎變近了;而原先很近的,卻又在飄忽中隐退到捉摸不定的地方去了。

    他用大衣裹起她,對她說:“睡吧。

    ”她說:‘你也睡會兒吧。

    “他說:”拖拉機在地裡拉草。

    鬧不好會碾着我們。

    我給你看着……“”那我們回去吧……“”你走得動嗎?“她不做聲。

    她不想走。

    她不想離開他。

    不想離開這靜無一人的荒野,不想離開這所剩無幾的夜晚。

    他總是要離開駱駝圈子的。

    至于到明天……到明天,她又得裝着十分正經的樣子,隻能遠遠地看看他。

    還會有這樣的夜晚嗎?如果明天老爺子果真批給了他失去了十四年的黨籍,說不定他明天就會走了……她蟋縮起身子,深深地鑽進大衣裡,深深地依在他懷裡。

    爾後,她就睡着了。

    他就那麼坐着,像一隻守夜的頭鴨,像一頭遊七累了的公狼。

    他聽着拖拉機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終于支撐不住,讓她枕住自己的肩窩,自己也倒下來睡了。

    他對自己說:不睡。

    隻合一會兒眼。

    一會會兒……一會會兒…… 一個多小時後,她被迫近的拖拉機驚醒。

    夢魔裡,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天空被什麼照亮。

    地面在某種震動中抖顫。

    一股越來越強烈的隆隆聲直撲草垛而來。

    她不得不向草窩深處退縮。

    她摸着了謝平的臉。

    她不敢動了。

    她知道他累了。

    她不忍心去驚醒他。

    她以為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甚至勉強直起酸疼的腰脊,把謝平向一側翻落去的腦袋抱到自己懷裡。

    出于一個女人做妻子和做母親的本能,她還彎下半跪起的身子,去護住他。

    但就在這一刻,好像有個怪物把觸角插進了草垛下邊的泥土裡,猛勁兒往起一拱。

    那些草便都像得着靈氣,活了似的,紛紛跳起來,向兩旁散落。

    到這時,她才看清,迫近眼前的,是那輛拉草的拖拉機。

    她隻來得及拼出全身的力氣,把謝平朝一邊推去,再要跳起來救自己,她已經跳不起來了。

    她沒有了一點力氣。

    她跌回到草窩裡。

    她不願沉落到那無盡止的黑淵裡去,想叫一聲:“謝平,救救我……救救我……”也沒叫成。

    她先被拖車猛地從散草中撞了出來。

    在地上滾了兩滾,本能的力量使她爬起來,張揚着手,向謝平滾落的方向撲去時,拖拉機又一次撞翻了她,并從她身上碾了過去……在她第二次倒下的一瞬間,她看見面前很紅很紅地一亮,滿天下像被火燒着了似的,她覺得自己被那一陣灼人的熱浪托起,隻來得及想:“我真的就要這麼給碾死了?謝平,救救我……” 哦,太陽…… 藍色的太陽…… 芬芳的太陽…… 齊景芳被擡到衛生室。

    體檢床的白床單很快被她的血染透。

    不知所措的淡見三無法使自己鎮靜下來。

    他幾乎把所有的藥瓶都從白漆的藥櫃裡翻了出來,也找不到一樣是适用的。

    分場裡沒有輸血設備。

    沒有化驗設備。

    他不知道她的血型。

    他那樣地跟她親熱過,卻不知道她的血型。

    這些天,他一直怨恨她。

    這時,他才開始怨恨自己。

    現在她毫無血色地躺在那兒她需要幫助,需要救援。

    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對于她都是剩下的最後一個世紀……但自己卻束手無策地隻能呆站起,看着那無可挽回的生命從她往下滴落的鮮血裡淌走……而叫他更不能忍受的是:當她像一隻野兔被人從草窩裡碾出來時,機車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竟跟謝平卧在一起…… 她死了…… 她被埋在駱駝圈子的“飛機場”上。

    她的用白皮木闆豎起的墓碑,正對着那條殘破不堪的“跑道。

    ”落葬以後,謝平是最後一個離開墓地的。

    沒人來勸他。

    勸也沒用。

    他悔恨不已……不,僅僅說用悔恨二字,是無法說盡當他看見人們從拖拉機下擡出齊景芳那一刹那間的自責和内疚,……他撲過去抱起她。

    她的血流了他一身。

    她一直還在喃喃道:“謝平,救救我……”而自己就這麼報答了她…… 現在,他隻想到了宏宏。

    他決定不管誰會作出什麼反應,他都要把宏宏帶在自己身邊。

    他走進衛生室,看見淡見三在翻齊景芳的行李。

    臉色鐵青。

     “你翻什麼?”他問淡見三。

     “不關你鳥事!”淡見三恨恨地沖了他一句。

    謝平理解老淡對他的這種恨。

    他想避開他的恨。

    他覺得自己無法向老淡解釋清那一夜在他和小得子之間所發生的一切。

    他不祈求原諒。

    也不祈求誰的理解…… “你……是在找那封信?”他問。

     “在你那兒?她交給了你!”淡見三馬上直起腰,敏感地問道,随手把一件剛從齊景芳旅行包裡翻出來的薄花呢兩用衫朝地上一撂。

     謝平彎腰去拾衣服。

    淡見三一腳踩在衣服上,眼睛血紅血紅地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