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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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聳起肩膀頭、既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的謝平。

     昨天晚上,淡見三帶着人,為準備來駱駝圈子做客的福海縣縣委領導收拾客房。

    到十點鐘左右,便請老爺子去過目,認可。

    福海縣領導肯到駱駝圈子來做客,标志駱駝圈子劃歸福海縣一事,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這也是前一階段,淡見三受老爺子委托,頻繁相顧福海縣的結果。

    駱駝圈子平日就少有大客人到,眼下,福海縣的領導要來自然是件大事,自然得把啜奶的力氣都使上,接待好。

    在這方面淡見三下了極大的工夫。

    客房就設在原先留給那位不肯到任的政委的房子裡。

    其實早兩年,這房子,就先讓淡見三占了一間做衛生室。

    後來又占了一間做他的宿舍。

    大家心裡也清楚,老爺子讓淡見三搬進這大房子,實際上是默認了老淡的‘代理分場長“地位。

    老淡轉業前,在部隊裡就是個衛生員,又在野戰醫院當過護理兵。

    刷痰盂、擦玻璃、倒恭桶、背傷員……于書田跟他開玩笑:”操!你那兵當的!就學會了怎麼讨好女護土!“但淡見三這人聰明。

    鬼點子多。

    手條子辣。

    說幹啥,一定要幹成啥,也一定能幹成啥;人又長得漂亮精幹,愛幹淨,往哪兒一站,兩手往後一背,挺胸收腹,兩腳分立成肩寬,兩眼平視,炯炯有光,确實顯得精神,挺秀。

    另外,他還能擾得住人。

    不管你是誰吧,隻要你肯跟他幹,他決不虧待了你。

    所以分場裡,真有一幫他的”鐵杆兒“。

    以至遠至福海縣幾個老鄉公社,都有他的心腹朋友。

    老爺子喜歡他。

    他待老爺子也好。

    他不僅是老爺子分場事務方面的總管,也是家務的總管。

    他甚至還管着老爺子的生活起居,每天總要到老爺子家去三四次。

    其中必有一次,是背着藥箱去給老爺子打針、推拿、量血壓。

    當然,在他身上,也有叫老爺子感到不足,或為之撓頭的地方。

    一,淡見三文化稍低了些,隻念過初一吧。

    二,愛跟女人纏和。

    老單身漢。

    又是衛生員。

    關起門來給人打針摸肚子,該着他的。

    分場裡又自有那麼幾個騷貨,愛送上門。

    難管的……昨天老爺子檢查完了客房準備情況;淡見三他們又拉開桌子推了幾圈牌九。

    回家已是半夜過後。

    謝平還在桂榮屋裡等着老爺子。

    老爺子沒跟他說什麼。

    隻是叫他把齊景芳的那封信留桌上。

    待謝平一走後,他立馬讓桂榮把淡見三從被窩裡叫了來,把齊景芳的信撂在淡見三面前,罵了他個狗血噴頭。

    當時齊景芳要在跟前,淡見三真能拿把斧子把她劈了。

    淡見三那年在場衛生隊醫士短訓班進修,齊景芳跟四棵樁煤礦礦長的兒子結婚後(那已是她第二個丈夫),她常帶丈夫到衛生隊看病,就認識了淡見三,後來又相好上了。

    直到前年,她才正式辦了離婚手續…… 淡見三常借機去場部看她。

    他什麼都跟她說,淡見三從來沒服氣過女人。

    可在齊景芳跟前,他真服了。

    漂亮,能于,豁達,而且又那麼年輕、那麼的有“嚼頭。

    ”所謂‘有嚼頭“是說她有主見、通情理,兩岔着也說得起來,搭得上事兒。

    不跟另些女子似的,就那二兩香油還全在面上浮着呢!撤去那一層,就見底兒!這就叫”沒嚼頭“。

    玩玩兒,可以,真長久過日子,乏味,難受。

     那天淡見三跟她說了謝平這事。

    他一再關照她,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說。

    老爺子下一階段還要使喚謝平,搗跑了謝平,誰在老爺子面前也吃罪不起。

    齊景芳回答他:“我管你們謝平不謝平。

    我又不認得他。

    我犯得着給他通風報信嗎?”當時她裝得恁像,背後又來這手!而且她還要到駱駝圈子來。

    淡見三早就煩這種跟她“偷偷摸摸”相好的日子了,早就要她到駱駝圈子來亮個相。

    她死活不肯來,還不許他在駱駝圈子公開他們這關系,甚至在答應跟他結婚以後,還不許他公開他們的關系。

    他追問過她:“為什麼?”她不說。

    他追問過:“到底到哪一天,你才許我正大光明上你屋裡去?讓我那頭的戰友、朋友知道我淡見三已經有這麼個漂亮相好?”她隻說:“等着。

    快了。

    ”就是不肯給具體日期。

    兩天前她捎信給他,突然說肯到駱駝圈子來了。

    他受寵若驚,暗自歡喜了一陣,卻又納悶:她到了動了哪根筋兒,開這個恩了?多疑的他又犯開嘀咕;一直到昨晚,他才徹悟,這騷貨是為謝平來的。

    她跟謝平還連着一腿一腳呢!故而早起機務大組的人來敲他的門,說場部有車陷到雪坑裡了,他就猜到準是齊景芳。

    一問司機,來的果然是她。

    他轉身就去叫起了謝平。

    他得看看,他倆到底鬧啥名堂。

    你真将我老淡當了肉頭貨?噴! ……那雪坑邊上“小模小樣”的,果然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遠遠瞧見老淡就掙脫了他媽的手,跌跌撞撞踏着雪地跑來,一頭還高興地喊着:“三叔叔、三叔叔……”他媽三十左右,穿一件八成新的軍皮大衣,敞着扣,裡頭穿件雅而不紊的碎花點橘黃鋪地花布罩衣。

    一條海軍藍粗呢褲,裁剪得當,可體地緊裹着她兩條修長而圓實的大腿。

    一雙中跟黑牛皮女靴則有效地使她原先就挺拔而勻稱的身材更顯出一種在駱駝圈子女人身上找不見的灑脫。

    她怕孩子跌倒,笑着也追了過來。

    手裡還抓着根紅頭巾。

    啊,紅頭巾……謝平心一漲,立馬認出,她就是齊景芳。

    分手這多年,齊景芳的經曆遭遇,謝平也曾略有所聞。

    知道:黃之源那家夥後來受了處分,被抹去了計劃科長職務,老婆也跟他離了。

    他到煤礦去找她。

    求她。

    哭訴他對她的“真誠”。

    他說他願意調到煤礦來。

    陪她。

    隻要她願意跟他過。

    這樣纏了有一兩年。

    她心軟了。

    想想,已經栽在他身上過,就跟他過吧。

    嫁給他沒幾年,兩人又過不下去,離了;後來,她才又跟了礦長的兒子。

    由礦長走通關系,把她兩口子一起調下山,回到羊馬河總場場部,在總場商店土産門市部當售貨員,說是又混得相當不錯。

    跟商店指導員婁老頭的關系特别好……有人甚至還說,她跟商店經理也睡過覺。

    要不,她咋能走紅恁快?還有人說,她那小男孩,還不知是誰的呢。

    算時間,該是那礦長兒子的。

    但跟黃之源離婚後,姓黃的還常來找她。

    也沒準,是她那當礦長的公公的。

    因為人都說那老礦長待她比自己親閨女還親……聽到這塊兒,謝平再聽不下去。

    從此以後謝平便不再打聽她的消息了。

    不想再打聽。

     故而,久久地,在謝平的印象中,小得子早已該是粗野撒潑、大腳褲管八尺八、敞着一半大襟扣,袖管挽老高,不鏽鋼羅馬表亮亮地套到小胳膊彎裡,臉黃白、唇黑、叼起紙煙、撲粉老厚一層直往下掉的那号女人。

    但眼前的小得子,不止是衣着得體、豐滿、白皙、端麗,而且從她被黑短發襯托着的鵝蛋臉上,從她微笑着咧開的嘴角邊上、從她并不在意地高高挺起的胸脯上,從她尚未轉過身便先把眼光捎過來用力打量人的神情上……處處顯示着一種壓抑不住的生氣,有一種在别的女人身上很少看到的自信,一種根本不想掩飾的自信,以及對這種不想掩飾本身所具備的自信,以至使謝平覺得,眼面前這個小得子,比十四年前的那個更加任性,也更顯其自在。

    但同時,他又發覺,在她一瞥的深處着實還隐藏着叫人一時難以捉摸的什麼。

    它們在她眼底的霧裡閃忽、飄浮。

    那是什麼呢?老到精明的微笑?椰偷自嘲的憂郁?谙練細微的探詢?長途跋涉颠簸後的困乏?人前事後的自制?他說不準。

    但恰是她眼底的這層東西,叫謝平又覺得,她确實已不是十四年前的那個小得子,但又似當年的小得子……他心裡好一陣鼓噪騷動…… 齊景芳根本想不到眼前這個站在拖車旁邊、黑瘦高挑、穿一件打了許多補釘的舊黃棉襖、腰間還束着一根麻繩、半拉臉上還凍腫了那麼一塊的“中年人”,會是謝平。

    已經跑過去兩三步了,她才又收住腳步,回過頭,裝着攏攏鬓發,去瞄了瞄。

    她不是“認出”謝平來的,而是從這男人愣怔着詫異着恁樣專注地張望自己的神情裡,“感覺”出……這是謝平。

    她呆傻住了。

    一時間那巨浪似洶湧而起的心緒,驟然間又好像給凍結住了似的,在高高升起到半空,剛要往下拍擊的一瞬間,給凍住了,凝固了,木怔着了……不,他不應該是喏樣。

    頭發恁長。

    恁亂。

    蓋着耳廓和眉棱。

    耳朵凍得恁紅。

    凍傷了的那半拉臉顔色發黯,使本來烏黑的他,更顯粗陋。

    深陷的眼窩裡,閃爍的不應該是這種不再輕易相信人的目光。

    你看它,在盯住一個物事以後,往往便定在那達,一時間又好像什麼也沒在看似的,顯出許多空白。

    爾後它才又像一隻盯住了獵物的鷹隼似的銳利起來。

    為什麼他的胳膊顯得恁長,要半彎着垂在大腿的兩旁?為什麼他蒲扇一般大的巨手,半握半不握,黑黃黑黃?為什麼他要略略拱着背,略略前俯着上身?為什麼他要讓舊氈襪襪簡從黑棉膠鞋鞋幫裡戳出來,又用它去裹住藍棉褲褲管?……為什麼他總給人這麼一種印象:他随時都在準備讓人支到戈壁雪窩紅柳林的最深處去,幹一件最重的活……為什麼,他對這一切都毫不在乎,無所謂?…… 你是謝平嗎?……小得子的心兀然抽緊了。

    她打了個寒戰。

    鼻眼一酸……但當她發覺,淡見三抱着她的兒子宏宏走到離她四五米遠的地方,正用心窺探她的神情時,便忙收斂了所有那些困惑、哀傷和自責,匆匆脫掉右手上用鮮豔的紅白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