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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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太陽,總還要升起。

    我堅信。

     齊景芳帶着宏宏趕回場部,想趁手收拾一下冷落多日了的屋子,趕緊去找秦嘉打聽謝平到場部後的去向。

    一進土産門市部家屬院的院門,鄰居日順玉出來倒爐灰渣,見了她,便嚷嚷道:“哎喲,大忙人,才回來?!這些天裡不知又來過多少輛小包車找你啦。

    快回你那屋去看看吧。

    這會兒就有一輛在你窗戶眼哈等着呢!”齊景芳這兩年當了推銷組組長,帶着組裡幾個“女兵”,跑克拉瑪依,跑阿爾泰,跑博爾塔拉,跑伊犁,跑獨山子,在門市部忙死了。

    确也常有坐着車或開着車的人來找她。

    齊景芳抱着宏宏,急忙從爐灰渣鋪起的路徑上向後頭走去。

    果然的,在她那屋的窗戶眼跟前,停着一輛很舊的“嘎嘶69”。

    齊景芳走近,車裡走下一個四十歲左右、窄長臉條、黑皮膚色相、目光和行動都非常老到但又極其謹慎的男人。

    因為戴着一個髒稀稀的口罩,便認不出是哪方“土地”。

    倒是帽檐下、口罩上那雙深褐色的眼睛,使她感到眼熟。

    她以為是來談生意的戶頭,便忙把他讓進屋。

    車裡沒司機,他是自己開着車來的。

    這種人一般比較随和,但又更老到,有其難纏的地方。

    話說到那七寸頭上,他們還愛動手動腳。

    齊景芳不是沒遭遇過。

    這客人倒顯見得老實,一直也不肯坐,隻是站着,待齊景芳打發宏宏上老田家去玩,他摘下口罩,齊景芳才看出,卻原來是黃之源。

     “你來……你來幹什麼?”齊景芳一陣痙攣。

    她剛想要生爐子掏爐灰,便一把抓起鐵火鈎,擰過身來,直瞠瞠地盯着黃之源。

     黃之源跟齊景芳結婚後,在煤礦上當科員。

    他一直不讓齊景芳要孩子,懷一個刮一個,刮過三個;也不許齊景芳采取節育措施。

    ‘我可不能太方便了你這破貨……“他冷冷地苦笑道。

    婚後不到兩年,他受不了這山坑裡煤礦上的寂寞。

    他埋怨、尋釁,說這一切都是齊景芳造成的。

    他為了齊景芳,才毀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前途,毀了自己的幸福,成了個”廢人“,成了一段沒人要的”爛坑木“。

    他常常不回家住。

    在辦公室裡搭個鋪。

    一出差,十天半月,有時個把月也不捎個回信回來。

    他到林場去哀求過場長政委。

    在林場老場長面前掩住臉哭。

    在前妻跟前打自己的耳刮子。

    幾個月後,他突然告訴齊景芳,他要回”林業系統“了。

    ”你是跟我離,還是跟我走?“他問道。

    ”跟你離!為了我那三個應該活下來而沒能活下來的孩子,我也要跟你離!離!離……“齊景芳撲過去,一邊哭,一邊抓他的臉,把他趕出屋去。

    齊景芳獨自過了兩年。

    這兩年裡,礦上的人待她不錯。

    礦長一家待她更好。

    她也常去礦長家,幫礦長老伴做針線活。

    礦長家的閨女索性搬到代銷店小屋,陪她住。

    再後來,礦長吞吞吐吐地向她提出,要她嫁給他的兒子。

    他兒子是個中專生。

    一個比她還小三歲的”孩子“。

    一個總是懷疑别人瞧不起自己的男人。

    一個整天耷拉着腦袋,坐在窗前的憂郁症患者。

    在紅山嘴的精神病院住過半年。

    人倒長得還清秀。

    齊景芳覺得礦長親自開了口,自己不好拒絕的。

    那”孩子“倒也不胡來,隻是抑郁,不蠻橫。

    想着婚後好好過日子,也許能治了他的憂郁,也想自己待在這偏僻的小煤礦上,能得到礦長一家的照顧,也不該小瞧了這一點。

    她就答應了。

    先起,那”孩子“待她,倒是百依百順,溫柔體貼。

    但不管齊景芳上哪兒,他都要遠遠地跟着。

    有時讓他妹妹跟着,有時求他老娘跟着。

    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齊景芳會真心跟他好。

    他老是要問齊景芳:”你說,到底是我來勁兒,還是你那位黃科長來勁兒?“他總覺得她在跟人私通,翻她的箱子,翻她的書,翻她的櫃台、錢盒、抽屜……偷偷地把她棉襖棉褲棉被所有的夾裡拆開來搜。

    發起病來,還要扒光了她搜。

    起先,她可憐他。

    她知道,他從小讓他爹管得太嚴。

    礦長動不動就飨以老拳,管得兒子出氣也細弱了;總覺得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路都不敢擡頭。

    快快地走,半道上不敢逗留。

    上了學,他就害怕老師到他爹那兒告狀。

    老師臉上不高興,他就害了怕,就提心吊膽地在辦公室門口轉悠。

    希望找個機會,去跟老師說上一句:他下一回再不這麼惹老師不高興了。

    (他總覺得老師的不高興,全是他惹起的。

    )到中專裡,他的這個毛病更厲害了。

    連同班的學生幹部也怕。

    學生幹部借了他什麼書,他也不敢去要回,怕班幹部記恨他。

    班長寫信,他也總要設法偷出來看看,他怕班長給他爹給班主任彙報他的情況……老師開會,他也要到窗戶根底下去偷聽……搜過了齊景芳,便跪在齊景芳跟前哭,求她别跟人家好。

     她祈望,有了孩子,他做了爸爸,精神會得到寬慰,會自信起來。

    後來,他們果然也有了孩子。

    但他的病非但未見好轉,反而變本加厲了。

    他讨厭宏宏,總認為宏宏不是他的。

    有時,他會惡狠狠地晃着宏宏,問:‘告訴我,你的爸爸到底是誰……“有一回,才一歲半的宏宏從托兒所回來,一進門,叫了聲:”爸爸……“他沖過去,用大力扇了孩子一個耳光,吼道:’你的爸爸不在這屋裡……”孩子一頭撞到鐵爐子尖角上,紮開了好長一個口子,流了一臉的血。

    也就是在那一天,齊景芳抱起宏宏跑到衛生隊,找淡見三。

    淡見三慌急慌忙把她娘倆扶到自己小屋裡,替宏宏處理了傷口,縫了六七針,哄着他睡了,安慰着痛不欲生的齊景芳,頭一回留住齊景芳,在他屋裡過了夜……這得怪誰?難道她就沒有權利為自己尋找一個真正的男人?随着齊景芳态度的變化,宏宏的爸爸病越發加重。

    他蠻橫,但隻欺負比他弱小的東西一一鄰居家的孩子、小狗小貓小雞、礦上的勞改員、長得比他瘦弱的女人…… 齊景芳覺得再不能跟他過下去了。

    礦長一家也都自覺到對不住她。

    後來便由礦長親自出面,給他們辦了離婚手續。

     能說這後來發生的一切,跟黃之源都沒關系?! ……黃之源摘下皮帽,拿在手裡揉搓着。

    他在等齊景芳自制住。

    他來之前,就料到她會發怒的。

     “請你出去。

    ”她開開門。

     他關上門,說:“齊景芳同志,聽我說……” “沒什麼可說的……”齊景芳叫道。

    她不想再見他。

    不想再聽到他那标準的悅耳的、渾厚的男中音腔門,不想看到他慣會做出的歉然的微笑。

     “聽着!”他也發了狠勁,咬起了牙關,把皮帽往桌上一掼。

    “我剛被調到三台子林場。

    是去當副場長的。

    這回沒人幫我忙,是我自己苦于了這些年,洗刷了我自己。

    我不是來向你表白我自己。

    我來告訴你,我到三台子林場看見有關謝平的一份材料,我要找謝平……” “謝平!”齊景芳又一次叫道。

    你還有臉在我面前提謝平!那天,在西小院套間裡,黃之源強按住她,要幹那事。

    她求他。

    掙紮。

    甚至告訴了他,她喜歡了謝平。

    她不能再跟别人這樣。

    她求他……他卻喘着氣教訓她:“謝平能給你帶什麼好?他對你能有什麼用?能有出息嗎?!聽我的……懂嗎……聽我的……”十四年過去了,他今天卻還要來提“謝平”! “我到駱駝圈子去過。

    他們說他到場部來了。

    我想,他到場部,總會要來找你。

    我得找到他,核實一個情況。

    也許,我就能把這份材料推翻了,讓别人不能去告他。

    你要相信我。

    我們都年輕過。

    年輕時都于過蠢事。

    我不希望别人老揪着我年輕時幹的錯事不放,我也不想這麼對待謝平。

    你要相信我,我這次來,确實是為了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