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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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兒啊,你慢慢地吹…… 大門上剝啄剝啄響,桂榮先沒在意。

    她想:這麼個大黑風天,又下恁大的雪,誰閑瘋了,還來串門?所以,她隻以為是漆布面子的棉門簾在風中甩打哩。

    但再聽,便聽到,在那剝啄聲的間歇裡,有腳步極不耐煩極焦躁地在木台階上來回走動。

    是那笨重的氈筒踏着朽爛的木闆,嘎吱嘎吱顫悠,才認定真有人敲門,還是個急性子人。

    她便哺咕了一聲:“咋回子事嗎,黑天也不讓人安生!”從床頭闆上用力抽下一根淺駝色挑花邊的三角拉毛頭巾,走去開門。

    走過大衣櫃前,對着穿衣鏡,又稍稍側轉過身去,看了看頭巾頂角在肩後窩住沒有;爾後,用兩隻手輕輕帶住頭巾的兩隻前角,讓它們往中間靠攏來點,遮住自己跟發面馍似高高隆起的胸部。

    這些日子,淡見三去福海縣辦事,帶桂榮走了幾趟,認識了劉縣長的兒子劉延軍。

    延軍帶她到縣委别的領導家串門。

    她看到那些有身份人家的女子,特别是那些跟她差不多年紀,身架剛長開了的年輕閨女,待在屋裡的時候,根本不像她們駱駝圈子的女人似的,扒了棉襖,還穿褂子,人家就那麼件貼身的細毛衣,但凡有客來,大不了,肩上再圍塊頭巾,把自己胸前那塊高得忒有些招眼的地方掩一掩,讓人覺得又是那麼自然大度,又是那麼灑脫含蓄。

    真是又活潑又得體,真虧她們想得出的!叫桂榮羨慕死!也不知為什麼,看見她們那大方的新鮮的模樣,她的心就會慌亂得跟沒定性的撥浪鼓似的,在她豐潤的胸壁後頭湧撞。

    離開縣城時,吉普車(小劉派的車)都開到縣稅務局南頭的鎮市梢了,她又讓折回去,到縣百貨公司買了這條三角頭巾。

    在櫃台前還真好費了番躊躇,在恁些真絲的、尼龍綢的。

    喬其紗的、印花的、夾金絲銀絲的……頭巾裡,挑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售貨員見她那一身打扮,料定她不是縣城裡的姑娘,随手撂了這麼條淺駝色的拉毛頭巾。

    她倒看中了。

    倒不是一定認為它就有多麼好。

    隻是當别人撂出一條頭巾,建議她買這條時,她的思想才活躍起來,也才有了定見。

    從小她就習慣了得有人給她拿主意。

    “我看也是。

    這顔色、式樣都合适。

    我要圍着那些水紅翠綠的、金光燦燦的,咋在駱駝圈子走動?”就這樣,心悅誠服地買回了這條人家的“滞銷貨”。

     ……桂榮撥開門銷,見是謝平,驚喜萬分,叫:“天爺!咋是你呢?!”她仿佛被門外濃霧似的寒氣重重擊中了似的,微微地戰栗着。

    小小的圓臉上,立馬閃出那樣動人的喜出望外的光彩。

    她把兩隻小手緊緊捏在一起,放在嘴前,真呆住了,爾後才想起該關門,該幫謝平去脫皮大衣,該去接過他扔下的皮帽、皮手套、那根她用自己撚的粗毛線替他織起來的土白色的加長圍巾,還有那支步槍——黑夜起敏什托洛蓋沙包群裡過,是絕不能少了它的…… 所有這一切,對十七歲以後簡直就再沒長個兒的桂榮來說,顯然太龐雜,太沉重了。

    她抱不住了。

    步槍“陋”地一聲砸到了地闆上。

     “撿一檢呀。

    你!”桂榮撅起嘴,跺着腳,叫。

    胸前那一大抱衣物,抵住了她下巴,使她根本低不下頭,也難以彎下腰來看槍到底掉在哪達。

     謝平沒去撿槍。

    槍掉在老爺子家地闆上,還着什麼急?一進門,驟然間極懸殊的溫差變化,叫他臉上凍傷的那處一跳一跳地劇痛。

    “你舅爹呢,沒在家?”他拱起個手掌,罩在傷疼的那半拉臉上,怕暗處再有哈戳住它。

     “你臉咋了?”桂榮驚問。

     “别大驚小怪。

    我問你,分場長呢?” “回來就查戶口呢?!”桂榮見他不回答自己的關切,一心隻在問老舅爹,便不高興;把衣物抱進自己房裡,拾起槍,撂給謝平,自管自進屋,不理謝平了。

     “人家有急事!”謝平跟進屋,解釋道。

     “凍成那樣,還急!”桂榮眼圈紅了。

    她已經跟謝平吵過幾回,不讓他再去帶隊架線。

    謝平說:“我不去,讓你舅爹去?”桂榮說:“駱駝圈子除了你跟我舅爹,就再沒大活人了?”謝平說:“又不隻是我一個在一百零五公裡。

    ”桂榮說:‘行嘛!你去呀!你充好佬!挨凍的又不是我。

    我淡吃蘿蔔閑(鹹)操心,幹嗎呀! “這樣的争執每回都以桂榮心疼地掉淚,謝平閉口不言語結束’你呀,怎麼老也長不大……”謝平掏出手絹遞給她。

     她狠狠地打了他手一下,把那手絹打掉在地上,恨恨地說:“你那‘抹布’是擦臉的嗎?”倒也是。

    那手絹黑髒黑髒,團起,皺起,實在也是怕人。

    她罵着,噗 一聲又笑了,拾起手絹,撂床底下的臉盆裡,重拿塊幹淨的給了他,這才言歸正傳,問:‘啥事恁要緊?這大雪天往回趕,不要命了?“ “你跟我說實話,你舅爹扣了我一個通知沒有?”謝平問。

     “通知?通什麼知?”桂榮臉微微紅起。

    她在裝糊塗。

    她知道這件事。

    舅爹跟淡見三商量時,她是聽見的。

    她還知道,這通知舅爹交淡見三鎖起來了。

    她知道,這麼做,對不住謝平,但她又希望舅爹這麼做,一想到謝平要走,她的心都皺起來了。

    駱駝圈子本來就夠空曠的了。

    她不能想象在自己的生活中再出現這樣一塊空白…… “場部讓我去辦手續的通知。

    回上海……” “你想走?”她張圓了眼睛,屏住氣,問。

     “我得知道你舅爹到底扣了我的通知沒有。

    ” “你到底想不想走嘛!”她急得又快要哭了。

     這時病卧在床上的舅娘,支起半拉身子,沖着過道問:“桂榮,你跟誰嚷嚷呢?都幾點了,也不去催催你舅爹。

    ”老爺子被淡見三叫去,有半天了。

     “我跟我自己嚷嚷呐!你睡你的吧!”桂榮不耐煩地答道,并“噗”地一聲吹滅了過道裡的油燈。

    過了一會兒,謝平聽見她沖他走來,在黑暗中,久久地、久久地看着他,忽然依偎到他胸前,抽抽搭搭地哀求道:“别走……啊?别走……好嗎……” 謝平一把摟緊了桂榮。

    把她小小的溫軟的毛茸茸的腦袋,捂到自己懷裡,親着她的頭發、和并不寬闊的額角。

    他還從沒這麼親近過她。

    桂榮也是頭一次這麼“放肆”……但這卻是真實的。

    她現在在他懷裡。

    她的額頭抵着自己鎖骨下邊的胸窩,由她的體香,她結實的乳峰透遞過來的電擊般的熱浪,都是那般清晰強烈……但謝平心裡又是混亂的。

    在路邊的小雜貨店裡,于書田曾提醒過他:‘你要走,我自是沒話可說。

    如果要留,我倒要問你!你那麼死心塌地向着老爺子,就沒們心自問一下:老爺子真會把桂榮給你嗎?如果你隻是為了桂榮才留的,我勸你,還是抓把雪拍拍腦門子……“是的。

    老爺子沒有制止過别人開他和桂榮的玩笑,但也從未表示過贊許和肯定。

    老爺子要有心人贅他,早該開口了,特别是通知來了之後,事情已是很”緊迫“,但他卻依然一直回避着這事。

    這些年,老爺子确實重用、信任自己,把分場裡所有技術方面的事都交給了我。

    我跟淡見三成了他的左右手。

    但老爺子從來沒給你一個正式的任命,也不提能不能讓我重新人黨……我把他當父親,也以為他已經把我當了兒子。

    真是這樣吧?他真想留我,明着說一聲不就得了嗎?幹嗎要在暗地裡卡?他對待被他認為是”自己人“的人,從不講究方式方法,一老當面開銷,愛怎麼訓就怎麼訓,連你老婆孩子的事他都要替你管上。

    熟悉老爺子的人都清楚,隻有得到這等”待遇“,才說明他真把你當自己人看了。

    他暗地裡卡我,說明他還是忌諱着我,說明他跟我……還是遠着一層,沒把我真的當自己人。

    想到這裡,謝平心裡隐隐地不舒坦起來,硌得慌……他慢慢松開了桂榮。

     第二天,天色麻亮。

    淡見三上幹溝邊來叫謝平,說是有一輛場部來的車一頭攘在飛機場東頭的大雪坑裡,得想法子拽它出來。

     “那得找機務上,找我幹X!”謝平從被窩裡折起,叨叨着,“你們就見不得我歇個天把。

    分場裡人都死絕了?” “老爺子早發過話,誰使拖車,都得經你我兩個批準才行。

    ” “行,行。

    我批準了……”說着,謝平一扭頭又往被窩裡縮去。

     “哎哎……别跟我犯懶。

    誰讓你是趙長泰的關門弟子,使拖車比我在行。

    跟我走一趟吧,小老弟。

    ”淡見三笑道。

     謝平無奈,長歎口氣,隻得起來。

    白條條一身,去拿衣服。

    這些年,他也跟老職工一樣,喜歡脫光了睡覺。

    老職工圖儉省、方便。

    他圖痛快,自在。

    套上空殼棉襖棉褲,趿上鞋後,捂着還沒扣上扣的襟片子,一溜小跑,到屋後原先蓋房子打士坯時留下的大坑邊上,一邊哆嗦着解小手,一邊朝飛機場東頭張了張。

    果不其然,在那灰藍色的晨光裡,在那灰白的雪包中,真有一輛南京出的躍進牌二噸半卡車,撅着草綠色的屁股,栽那達了;坑邊上,模模糊糊好像還有人在走動,其中有個小模小樣,還像是個孩子。

    于是他趕緊跑回屋,甩掉棉襖褲,重新從内衣内褲穿起。

    待他們急忙中來到三岔路口,機務大組的夥計開着“尤特”也過來了。

    過了幹溝,淡見三對謝平說:‘你先走一步,我系系鞋帶。

    “便貓腰蹲下身子。

    這時離那雪坑邊,隻有二三十米。

    說是系鞋帶,淡見三兩隻黃玻璃珠似的眼睛卻死死盯住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