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回到機關,圓圓臉、黑黑皮膚的陳助理員在辦公室門口等着他呢。

    他忙道歉,就要去翻窗戶進屋給陳助理員開門。

    陳助理員笑着一把逮住他,從端着保溫杯的那隻手掌心裡挖出一把鑰匙交到他手裡,井告訴他這就是這屋門上的鑰匙。

     ‘你帶着鑰匙,幹嗎要在過道裡凍着。

    “謝平忙開門,讓進陳助理員。

    陳助理員聳聳肩膀頭上披住的藍棉襖,一邊細細打量拾掇過後的辦公室,一邊笑嗔道:”鑰匙雖說在我手裡,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已經是你了。

    主人不在,我怎麼好擅自闖進來呢?“ “怕我那火牆上烤着的半個白面馍丢了說不清,是吧?”謝平笑着,忙搬過張椅子,叫陳助理員坐。

    陳助理員也就三十出頭一點。

    聽說是個老機關了。

    剛提的中心助理員。

    組織股沒股長,就他主事。

    謝平今後搞勞動競賽工作,這項業務歸組織股管。

    他也就是他的頂頭上司。

    他給謝平的第一印象還是好的。

    起碼來說,年輕,有涵養。

    這兩點錯不了吧。

     “今天休息休息,洗洗衣服,寫寫家信,領領飯菜票。

    熟悉熟悉環境。

    起碼來說,先得把食堂門、廁所門認認準吧,别走兩岔了去。

    對,再去看看上海老鄉。

    這可要緊。

    ”他笑道。

    到晚邊起,又派他老婆、商店的裘副指導員來叫謝平上家去吃頓飯。

    備了酒。

    因為是頭一天頭一頓,謝平自不敢放開量喝。

    陳助理員兩小盅落肚,臉便紫漲得跟快焐發的豬肝一般,眼神光散了,舌頭大了,再扒得兩口飯,喝兩日湯,一撂碗筷,隻顧自己躺到帆布躺椅上喝茶去了。

    直待謝平吃完,端起進門時裘副指導員給沏的這會兒早已涼透了的花茶末,咕嘟咕嘟一口喝見了底,陳助理員才折身站起,放下幾乎吃飯時也不離左右的保溫杯,長出口氣說:“走,陪你去見見政委。

    ”走到路上,他忽然提醒謝平:“政委家沒請幫傭的。

    所以,待一會兒,出面來招待你的,就會是政委的愛人。

    她本人,她……” “我該注意些什麼,你盡管放心大膽說。

    我這個人就是粗……”謝平見他忽而變得不痛快起來,便主動問。

     “待人接物,你們南方人是最講究的。

    一套一套,沒挑的。

    就是……她要沏茶上來,每次喝……是不是得留個半杯再等她來續。

    一口見了底……總是不太那個……” 謝平陡地想起剛才在他家就是“一口見了底”的,臉馬上微紅了,忙說:“對對對,剛才我就沒太注意……” 陳助理員忙說:“在我跟前無所謂,無所謂……我們倆,還誰跟誰呀!”這句話倒把謝平的心說得呼呼熱。

     政委家在機關家屬區的西頭,機修連和加工廠之間的一個小果園裡。

    路不近。

    這時節,果園裡的葡萄藤。

    蘋果樹早埋了,一丘一丘地墳起,被雪蓋住,更見一片白淨、空闊。

    因為是通往政委家的路,也就修得格外标準。

    不太寬,一抹平,兩面坡,露個“魚脊背”。

    路面上鋪得有卵石。

    卵石不單是拉來一撒就完事,而是個個砌進土裡的。

    灰白的花斑,在朦胧的夜色下看去,像是用水磨石鋪起來的,隻是腳底的感覺還有幾分差異。

     政委家附近林木森森。

    政委正忙着,在客廳裡跟鴉八塊分場的兩位領導說事兒。

    陳助理員沒敢去驚擾,隻是在客廳門口,拱着腰悄悄給政委做了個手勢,讓政委知道他來了,在後邊等到着他呢,便趕緊帶謝平徑直上裡頭去了。

    謝平以為陳助理員總要跟政委提一句:試驗站的那個謝平也來了。

    但他偏沒提。

    也許緊張,疏忽了。

    小院四四方方,帶一圈抄手圍廊。

    院子裡積雪恁厚,埋起了片兒石鋪砌的兩道,也嚴嚴實實地把兩棵黑校八權的櫻桃海棠孤立在當庭中央。

    櫻桃樹下堆着好些闆皮釘的硬紙殼糊的包裝箱和一大堆鐵皮條。

    還有些柳筐荊槐簍。

    政委不讓扔。

    說萬一要調動工作,這些還是要派大用場的。

    他這大半生,東挪西調,用他自己的話說,屁股底下一直是安着轱辘的。

     北屋一趟三間。

    一明兩暗。

    政委的愛人在東頭一間裡,打毛衣,輔導上初中的兒子做作業。

    屋子很自。

    燈很亮。

    家具很少。

    幾乎隻有北牆根前放着一張大方桌。

    紅木的,四邊帶小抽屜,舊時給搓麻将的人擱碼子。

    還有四張方凳。

    兩張他娘倆占了,還有兩張一東一西相對貼牆放着。

    那是種很老式的大方凳。

    硬木料。

    細木工的手藝。

    擦漆。

    凳邊沿挨着屁股的地方,漆早被蹭去,因此些微地凹下,也因此被蹭得恁光滑,紅裡發烏。

     一進門,謝平就呆住了。

    心裡甚至有些發毛。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

    絕對是哪兒見過的。

    哪兒見過的?他分明是頭一回上這兒來。

    但确實見過。

    特别是那白牆、牆根前一東一西對放着的那兩張大方機子……還有那女人,少年,兩用鐵爐,長長高高的繞屋一周的鐵皮煙囪管……那女人織毛衣的姿勢:跷起腿,斜着眼瞟兒子的神情。

    這個兒子,也仿佛是見過的:長了個大人身胚,瘦瘦長長,卻一副明顯的小孩臉,小鼻子小眼小臉盤。

    确實見過。

    否則不會恁眼熟……甚至充塞在這屋裡的某種氣息,也仿佛是聞到過的。

    他完全被自己的這種感覺迷惑住了,蒙怔着——因為他在此以前确确實實沒來過,也沒聽任何人談起過政委家的這個屋……沒有……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是緣何而來的呢?整個晚上他都沒擺脫掉這夢魔似的糾纏…… 陳助理員拱着腰,撩起那幅用舊軍用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