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關燈
土屋裡。

    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不管将來怎麼樣,他今天得對得住桑那高地。

     半夜過後,一陣開鎖的稀裡嘩啦聲,驚醒了他。

    于書田和渭貞嫂走進門來。

     “快走。

    車在飛機場那頭等着。

    ”渭貞嫂說。

     “上哪兒?”謝平愣怔着帶着睡意迷蒙地問。

     “走吧……”于書田低聲催道。

     “你們哪來這門上的鑰匙?”謝平還盤腿坐在床上發問。

    他知道,關起他來後,這門上的鑰匙是老爺子親自收起的。

     他倆互相看了一眼,答道:“這你就别問了。

    ” “老瘸、二貴的事沒了結,我往哪兒跑?跑哪兒,老爺子不得去‘請’回我?”‘你咋恁傻?分場長要還想’請‘回你來,這鑰匙能自己跑到我倆手上嗎? “于書田不能把話挑得再明了。

    隻得這麼暗示道。

     “是他讓你們來放我的?他不好意思在衆人面前放我,就來這一手?”謝平追問道。

     “你就别打破沙鍋問到底了!”渭貞嫂急急地替他收拾東西。

     “老病和二貴呢?” “押場部了……” “還是押走了?!”謝平驚道。

     “這也得說句公道話。

    分場長他也是沒法辦……他确實跟場裡說過,老瘤是誤抓。

    他作為分場的領導願意承擔這誤抓的責任。

    他說趁早放了比将就錯下去好。

    但場裡不答應。

    說,即便是誤抓,現在也不能承認。

    哪怕等半年再給這老家夥‘平反’呢,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承認是誤抓。

    半年以後形勢會有什麼變化,上邊還讓分場搞這樣的承包不,都還很難說……”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

    “你還是趁早走吧,場裡确實一直有電報在探問你的動靜。

    三台子林場也有材料來。

    老爺子一直替你承擔着呢。

    ”于書田再度催他。

     “就是要走……我也得把景芳的兒子帶走。

    ” “孩子在門外呢……” “我還要到福海去一趟,找劉延軍,把那輛車的事辦妥了……”謝平忽然想起來,又說道。

    ‘車辦妥了。

    是桂榮親自去找的小劉。

    “”桂榮?“謝平一怔。

    這時候聽到這個親切的名字,他愧疚地一顫。

    他想問,桂榮是怎麼來幫忙的,但又不好意思多問。

    書田和渭貞嫂這會兒也沒心思跟他多扯,他隻得從光秃秃的鋪闆上拾起大衣披上,跟書田和渭貞走到門外。

    皎潔的月光水瀉般把遠山近野清洗得一片幽藍潔靜。

    土屋沒房檐。

    月光直接灑到泥牆上,格外明亮,也清清楚楚地顯出摻和在牆泥裡的那些糠和鍘細的麥草。

    他張眼去找宏宏,卻見在山牆把角的黑影地裡,站着一高一矮兩個人。

    他本能地往後縮去。

    渭貞卻沖那兩人低低叫了聲:’宏宏。

    ”那高的便摟住了那矮的(肯定就是宏宏了),替他整理了裹得那麼嚴實的圍巾,幫他翻起大衣領,戴上小手套。

    四五月間,桑那高地深夜裡的寒氣,依然跟薄冰似的。

    謝平打了個冷戰。

    這時他已看出,那位給宏宏整理衣物的,競是桂榮。

    他的心震動了。

    她……跟宏宏在一起?他當然還不知道,這些大,自從齊景芳出事,渭貞嫂他們跟去縣人民醫院以後,桂榮就把宏宏領家去了。

     但謝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這會兒又會親自把孩子送到他跟前,更沒想到自己還能見上她一眼。

    昨天,桂耀到“禁閉室”來看他,他問起過桂榮。

    桂耀隻說了句:“她好着呢。

    ”便岔開了話題。

    他沒請桂耀帶話給她。

    他知道,再說什麼,她也是不會信他的了,但無論如何,桂榮是他在那個漫長的歲月裡,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想愛一個女子後,所愛過的第一個人。

    雖然現在回過頭去看,他對桂榮的愛,更實在的是老師和哥哥的愛,是一種純自然的接近。

    但這種愛在那歲月裡給他的溫暖、遐想,所起的那種淨化生活的作用,是那樣的巨大和無以倫比,以至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确是他第一個愛人。

    如果說,現在他終于不得不走了,要離開桑那高地了,十五年來,他沒有欠過任何人的什麼“賬”。

    沒對不住過任何人。

    那麼,他在桂榮跟前,是欠了“賬”的。

    他是深深地對不住她。

    他知道,她真心地愛過他,絕不止是把他當老師當哥哥…… 桂榮蹲着,替宏宏右邊袖管上戴上塊黑紗,又把孩子摟到懷裡,親了親,看着他一步一回頭地往謝平跟前走去了,才扶着牆慢慢站起來。

    她從于書田手裡接過開這小土屋門的鑰匙,又把一個大牛皮紙信袋交給于書田,一轉身,便走了。

    沒有跟謝平說一句話。

    沒有看謝平一眼。

    她仿佛要告訴在場所有的人,她隻是來送宏宏的。

    她低着頭,走得很快。

    從小土屋,到老爺子家所在的小高包,中間有一片不小的開闊地。

    月光在這片開闊地裡那麼清晰地勾勒出她纖小的身影。

    她走得很急,好像在躲開一場噩夢。

    一場災難。

    又好像決心要闖到一片陌生的叢林裡去,尋找新路……謝平總以為她會在走完這片開闊地前停一停的,會回過頭來再看他一眼。

    他要跟她說……說什麼呢……他等待她停下,等待她回頭……但她卻沒有。

    在最後走完那月光地,踏進小高包陰影前的一刹那,她渾身戰栗過一下,放慢過腳步,似乎很冷的樣子,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謝平以為她這時會轉過身來的。

    但她終于沒轉過身來,急匆匆在那黑的深處消失了…… 于書田把那信袋交給謝平。

    謝平急急地抽出信瓤。

    有兩頁紙。

    一頁是駱駝圈子分場關于撤銷謝平同志原處分的決定,一頁是開署給他的正式黨員關系介紹信:都蓋着鮮紅鮮紅的印章。

    像太陽。

    謝平慌慌地再度把手伸進信袋去掏。

    他覺得裡邊應該還有一頁……哪怕半頁,是桂榮寫給他的幾句話,臨别的話。

    但沒有,掏遍了信袋,沒有。

     他知道他該走了。

    于是,他就走了。

     1986年2月21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