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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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泉那片胡楊林裡,漫無目的地轉到傍黑,才照準分場部的燈光,慢慢騰騰悠蕩了回去。

     桂榮在幹溝邊的小屋門前等着他。

    她哭過了。

    手裡提着個旅行包。

    穿着老爺子今年給她新做的皮大衣,好像要出遠門。

    謝平再三問她,‘你咋了?“她隻是哭,說不出話。

    今天一天,她忙着張羅招待福海縣的客人。

    因為始終沒看見謝平來家裡跟大夥兒一塊熱鬧,心裡犯嗝,以為舅爹派他去幹什麼要緊事去了。

    手裡忙着這,忙着那,眼睛卻一老看着窗外,盼望能看到謝平走來的身影。

    後來,看見齊景芳帶着宏宏一身雪一頭汗,精疲力盡從外邊回來,聽見她氣鼓鼓地跟淡見三在廚房竈門後小聲說着”謝平、謝平“的,才疑心到謝平出了事,便去找舅爹。

    福海縣客人明天走。

    事談得順利。

    老爺子想好好熱鬧一番,多請些人來家裡吃晚飯。

    正跟司務長老關等人說晚上這頓飯的事。

    桂榮隻好等着。

    等老關等走後,老舅爹把她叫到她自己的房間裡,關上門,劈頭就是這麼一句:”你想說什麼?要是還說謝平的事,趁早别開口,别再跟我這裡添亂了……“”他咋了?“她一下慌了,叫了起來。

    ”他沒死,你嚷個啥!“舅爹好不耐煩。

    他心裡也亂。

    ”你咋不許他上家來?他咋又得罪你了?他這一冬都在外頭替你架線……“她嘤嘤地哭。

    ”哭!也不想想他比你大多少!還真好上了!鬧着玩兒呢?!“舅爹的叫聲還沒落地,桂榮就去收拾衣物了。

    ”你這幹啥呢?“舅爹詫異地問。

    ”你不是說我是在鬧着玩麼?我叫你看看,我是真心,還是在玩兒。

    我今天晚上就去跟他過!“桂榮說着從床底下拖出旅行袋。

    ’你找死!”舅爹劈手奪過旅行袋,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跟她說:“謝平已經這個樣子……别人也很難幫得上忙……你今後去了福海,路還寬得很……”桂榮叫道: “可你也得為他想想。

    他這兒再沒别的親人了。

    ”老爺子沉默了半晌,隻是沉重地重複道:“我幫不了他的忙……他……恐怕已經……隻能這個樣了……可你還年輕呢!” “那你就放他回上海!”桂榮嚷道。

     “你懂個屁?!”老舅爹也嚷道。

     桂榮把這些都告訴了謝平。

    他唇焦口燥。

    他想喊:十四年來,我聽了你的,按你的調教,在駱駝圈子做了我應該做的和所能做的一切。

    現在你反倒先來嫌我沒用。

     十四年來,我想用我的一切來證明我是你的“自己人”。

    我以為不管别人怎麼看待我,你會原諒我,你已經容納了我,不再計較我魯莽、幼稚、單純的以往所走過的彎路。

    我想我已經捐了一條虔誠的“門檻”,但沒想到首先是你……我的分場長,我的老爺子,我的父親,這十四年來我在活人中惟一認可的長輩,卻始終沒忘了我的過去。

    到今天,反倒由你來說,我隻能這個樣于了。

    公平嗎?公平嗎?!那麼,十四五年來,到底是誰讓我這個樣子的?!僅僅是我自己?!我真的就隻能這個樣子了?!這就是我付出了十四年生命的代價後所應該得到的報應?! 桂榮看到謝平的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

    眼神呆木,發直。

    牙關緊咬。

    身上一陣陣顫栗。

    她不禁害怕起來,她抱住石柱般呆站着的謝平,連連叫着:“你别這樣。

    别這樣……不是還有我嗎?你開口呀。

    你說話呀。

    我怕……” 聽到桂榮說怕,謝平才慢慢緩過神來,眼珠有了錯動。

    手本能地勾住桂榮抖動的背,把她輕輕攏進懷裡,說了聲:“别怕……”沒待桂榮再說什麼,他背上步槍,披上老山羊皮大衣,便朝老爺子家大步走去。

     老爺子家的大客房裡擠滿了人。

    白皮長桌上鋪起新桌布。

    一年裡難得使幾回的電燈泡明光锃亮。

    劉延軍送的廣播器材裡有一台電唱機,正放送着“哪依呀晦”的“常香玉”。

    齊景芳也在大客房裡忙着。

    她的幹練和善于跟人見面熟、喜歡在人多的場合周旋的特長,使她很快便俨然以今晚的女主人身份出現在大夥兒面前,而且居然用小名,親切地稱呼着劉延軍,稱呼那兩位科長,還指揮着幾個幫工的娘們掃地抹桌擺椅子,招呼大夥人席。

    至于駱駝圈子那些五大三粗、黑不溜丢的班組長們,在外人看來,長相全差不離。

    可她,不僅早把他們分清了,記熟了,而且不時支使他們中的一些人,到外過去取個煤,抱個柴,下菜窖找個皮芽子,用小木臼搗個蒜泥、碾個花椒子……他們居然也以被她支使為樂事。

    她脫單隻穿一件高領的淺藍毛衣。

    毛衣裹着她耐看的腰身,襯着她雪白粉嫩的腕子;下午從三個泉冬窩子回來後才換上的深藏青中長纖維褲子,那麼緊地收着裆;所勾勒出的線條,叫在場的男人看着都“害怕”。

    沒有她,今天晚上的聚餐顯然要冷落七分,連見過大場面的劉延軍,也不時從忙不疊的交談中,迅疾地用眼角的餘光去捕捉齊景芳那輕快而又不時在他面前掠過一陣清香的身影。

    在大食堂和老爺子家兩頭忙着的淡見三,每回從客房裡匆匆走過,總要十分得意地看看使滿屋生輝的她。

    她終于這麼坦然地在大夥兒面前亮相,真給臉。

    “誰也做不到她那樣!”他暖洋洋地思忖。

    眼睛在暗處像貓似的閃着光。

    至于老爺子,有一會兒工夫聽不到齊景芳的咋呼聲,就會惦念地問: “見三那口子呢?又在忙啥呢?叫她别忙了,坐一哈、坐一哈……”他已經稱她為“見三的那口子”了。

     謝平進得屋來。

    淡見三正跟老關從大食堂擡來一寵屜剛做得的冷盤。

    淡見三看出謝平是來找事兒的,忙撂下手裡的活計,上前招呼,想把鐵闆着臉的謝平領到隔壁屋去。

    謝平推開他,說道:“别再跟我來這一套。

    沒你的事。

    我找老爺子。

    ”在場的那些老夥計們,一天來也多少感覺出老爺子跟謝平有些不對勁兒,這時紛紛圍過來打圓場,給謝平使眼色、拽衣角,要他别來硬的。

    謝平沒理會大夥兒,隻是把眼睛盯定了在一邊白木圖椅裡安坐着的老爺子。

    老爺子起先心裡不免一怔,但他沒讓這愣怔外露,隻是把手裡的大茶缸往身旁爐蓋角起一擱,笑了笑道:“來來來,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

    這是延軍……” 謝平仿佛沒聽見老爺子說什麼似的,解開大衣扣,有意亮出懷裡裹着的鋼藍鋼藍的步槍。

    一瞬間,滿屋寂靜死了。

    男人們立馬覺得呼吸都發生了困難。

    謝平鐵青的光突的顴骨、深陷的眼窩裡迸出的蠻橫的光,他那誰也不認的神情,都使他們看出,他随身帶着步槍決非偶然。

     誰也沒敢輕舉妄動。

    他們了解謝平的倔勁兒。

    那年,分場惜來一頭法國種公牛配種,也不知是因為圍看的人太多,還是分場那頭母牛太瘦弱,招它生了氣,一下犯毛了,驚了。

    嘴邊吐着白沫。

    橫起一人多高、門闆那麼寬的身子,見人就挑。

    連着挑傷了幾個想上前去扳住它的人,也在謝平的小肚子上挑開了一條六七公分長的口子。

    叫謝平一個跟頭又摔出一丈多遠。

    謝平在地上打了個滾,背抵住配種站土圍牆牆根,半站起。

    那鬼牛大概是見了血的緣故,瘋了似的,四蹄八叉,那兩把尖刀似的牛角,直對着謝平的肚眼奔來。

    謝平後退不得,他惟一的選擇是往一邊起滾,讓那牛角紮進牆土裡去。

    因為牛跟人的距離太近,它又恁樣狂奔,眨眼工夫,就到跟前。

    大夥兒都吓呆了。

    惟有老爺子還鎮靜,拼命提醒在那土牆跟前一動不肯動的謝平:“往邊起躲閃,趴倒了往一邊滾!”但謝平隻是不動。

    他惱火透了。

    來農場這多年,還沒被人在自己身上開恁大口子過。

    這時傷口的疼痛,叫他腿肚子直轉筋。

    腸子又蠕動着直想從那開了口的地方往外鼓。

    冷汗溻透了他裡外三層衣衫。

    他不肯躲。

    一把推倒拼命來拽他的淡見三,從他手裡奪過步槍。

    一手捂住傷口,一手抓着槍。

    單腿跪下,把槍緊卡在腿彎裡,單手拉開槍栓推子彈上膛,爾後,抵住牆騰地站起,發了瘋似的一邊哭一邊叫道:“你來呀,我操你哥!你來呀,我操你哥!”(事後他不承認他哭過。

    但大夥兒都說他當時哭了。

    )爾後就扣響了扳機。

    轟地一聲,那牛沖天豎起,扒拉兩隻前蹄,水桶般大的牛頭一下被撤掉半拉,在離謝平不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