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玄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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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回到了老貧農的身份。

    他說起國民黨剿共,好毒辣,好毒辣呵。

    連婆娘娃崽也一起殺,三歲的伢崽,抓起來往牆上一甩,哼都沒有哼一聲,就腦殼開了花。

    有的被丢到磚窯裡燒,燒得皮肉臭,臭氣三天三晚還散不盡。

    他說起陸大麻子,大概是一個國民黨的頭目,做事最陰險,取了紅軍的肝肺,偷偷地溫在一大鍋牛肉裡,要大家吃。

    他羅玉興開始不知情,吃了以後才聽說,當時就嘔得腸子都要翻出來了…… 他也當過一個月的紅軍,掉了隊,才回了家。

    他差一點也被陸大麻子取了肝肺,幸虧他賣了備給老娘的一口棺材,辦了三桌陪罪酒,又求了兩個人作保,才留下一條命。

     “陸大麻子我捅他的祖宗!他是老蟲和豬嬲的種,又蠢又惡,要死七天七晚還不得落氣!”說到老娘的棺材,他忍不住大吼大叫。

    鼻涕眼淚又來了,再次用手掌向上推鼻孔。

     這次推得我比較放心。

     “不是毛主席、共産黨來了,哪有我羅玉興的今天!” “說得好,到了台上你也要這樣說,一定要哭出來。

    ” “哭,當然要哭的!” 結果很遺憾:沒有哭出來。

    不過還算好,他雖然緊張得有點結巴,基本上按照背熟的稿子講下來,從曆史到現實,從個人到社會,運用了“本質與現象”之類的哲學,既講了自己的優秀事迹,又頌揚了社會主義。

    他十八扯不是太厲害,在我事先一再警告下,總算沒有講出他曾經給國民黨當挑夫以及吃過美國面粉之類的蠢話。

    他頂多是批判修正主義哲學時加一點即興,說修正主義确實壞,不但要謀害毛主席,還害得我們現在來開會,耽誤工。

    這雖然沒有抓住要害,卻也符合主題。

     我和他三天時間的背誦,還算沒有白費工夫。

     他後來被公社裡指名,到其它公社去講過幾回。

    那以後,我臨時調到縣文化館寫劇本,就與他接觸不多了。

    隻聽說他有次從外面出哲學工回來,在路上遭一條瘋狗襲擊,腿上被咬了一口,沒有及時診治,卧床半年多。

    再後來,就散發了,就死了。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額上貼着青藥,瘦得隻見兩隻眼睛,在田邊看牛。

    一隻金黃色的蝴蝶叮在牛背上。

     問起他的病,他睜大眼睛對我說:“你說怪不怪,狗從不咬我的,隻咬現地方。

    ” 這話聽來有些别扭。

     他撩起一隻腳給我看。

    他的意思是,這條腳上有一塊疤,以前鐮刀割在這裡,摔跤碰破這裡,到頭來狗也咬在這裡。

    他對這種重複百思不得其解。

     “快好了吧?” “何事好得了?” “打了針吧?” “天下郎中者隻治病,治不了命。

    ” “你老人家要有信心,會好的。

    ” “好有什麼好?還不又要去出牛馬力?打禾,挖山,有什麼好事?還不如我現在看牛。

    ” “你還不想好呵?” “不好又有什麼好?一步路都走得痛,茅廁都蹲不得。

    ” 他什麼話都可以說得順溜。

     他手裡拿着一個粉紅色的小收音機,大概是他幹兒子将軍最近捎給他的,在鄉下人看來十分稀罕。

     “這是個好家夥,”他是指收音機,“一天到晚講個不停,唱個不停,不曉得哪裡這麼足的勁勢。

    ” 他把收音機拿到我的耳邊。

    我聽不太清楚,聲音太小,大概是電池不夠用了。

     “北京下不下雨,我每天都曉得。

    ”他笑着說。

     我後來才知道,這時的他已經病膏肓,自己把壽鞋一類都放在床頭了,怕到時候來不及穿,但他還是平靜如常地起床看了兩天牛,給牛欄換了一輪新草,搓了兩根牛繩,還笑着同我談起了北京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