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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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燒出了一圈泡。

    他挽着袖口惡狠狠地在街上轉了幾個來回,一腳把草料筐踢出丈多遠:“老子走!” 幾天之後,他從鄉下回來了,火氣盡洩,笑眯眯地拿出山裡的粑粑,分給同事們嘗新。

     那時他的一個哩咯嘟在張家坊,一個比他大十二歲的寡婦,身肥如桶,消除他的火氣綽綽有餘。

     專署離馬橋足有兩天多的旱路,他不可能經常回去洩火。

    他向首長報告,他有暈街的病,馬橋人都有這種病,享不得富貴。

    他希望能夠回山裡去作他的兩畝滂田。

    首長還以為他不安心養馬,給他換了個工作,到公安處當保管員。

    在同事們看來,他有點不識擡舉,就在到任的第二大,居然對處長老婆非禮——當時那婆娘正在研究床上的一件毛衣,兩手撐着床沿,屁股翹得老高。

    本義有點高興,朝觸目搶眼的屁股拍了一巴掌,“看什麼看什麼?” 婆娘大吃一驚,紅着臉開罵:“你這個臭王八蛋,你是哪裡拱出來的貨?你想做什麼?” “你怎麼開口就罵人?”他對旁邊一位秘書說,“她如何嘴巴這麼臭?我隻是拍了一下,……” “不要臉的你還敢說!” “我說什麼了?” 本義一急,就說起了馬橋話,說得嘴巴要抽筋也沒有什麼人能聽懂。

    但他看見那個臭婆娘遠遠地躲到了牆角,聽懂了她嘴裡真真切切三個字:“鄉巴佬!” 領導後來找本義談話。

    本義一點也不明白領導有什麼可談的。

    好笑,他這也算犯錯誤?這也算調戲?他不過是拍了一巴掌,拍在哪裡也是拍,他在村子裡的時候誰的屁股拍不得?他忍着性子。

    沒同領導鬥嘴。

     領導定要他檢查自己犯錯誤的思想根源。

     “沒什麼根源,我就是暈街。

    一到這街上,火就重,腦殼就痛,每天早上起來都像是被别個打了一頓。

    ” “你說什麼?” “我說我暈街。

    ” “暈什麼街?” 領導不是馬橋人,不懂得什麼叫暈街,也不相信本義的解釋,一口咬定本義是拿胡言亂語來搪塞。

    本義感到高興的是,因禍得福,一巴掌倒是把他的處分拍下來了,他的差事丢了,可以回家了!以後又可以天天吃姜鹽豆子茶還可以每天早上睡懶覺了!他拿到回鄉通知的時候,高高興興地罵了一通娘,一個人進館子狠狠地吃了一碗肉絲面,喝了三兩酒。

     多少年後,他有一次到縣裡開一個于部會,碰到自己在專署的老同事胡某,以前的一個小通訊員。

    胡現在當官了,在會上說的“三個關鍵”“四個環節”“五個落實”,本義完全聽不懂了。

    胡輕輕頓着紙煙的動作,向右上方理一理頭發的動作,吃飯以後還要漱漱口而且用把小刀削蘋果的動作,本義也感到十分陌生,十分驚訝和羨慕。

    他在老同事下榻的招待所客房裡手足無措,對着明亮的電燈也睜不開眼。

     “你呀你,當初是虧了一點,也就是一件小事麼,不該處分得那麼重。

    ”胡撫今追昔,給了他一個已經削皮的蘋果。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

    ” 老同事歎了口氣,“你現在是不行了,文化太低,歸隊也不合适了。

    你有娃崽沒有?” “有,一男一女。

    ” “好呵,好呵,年成還好?” “搭伴你,鍋裡還有煮的。

    ” “好呵,好呵,家裡還有老的?” “都調到黃土公社閻家大隊去了。

    ” “你還很會開玩笑。

    你婆娘是哪裡的?” “就是長樂街的,人還好,就是脾氣大一點。

    ” “好呵,好呵,有脾氣好呵……” 本義不知道對方的“好呵好呵”是什麼意思,以為對方這樣詳細了解他的情況,會為他作出什麼安排,給他什麼好處,但終究沒有聽到。

    不過,這個晚上還是很令人愉快。

    他感激老胡事還沒有忘記他,對他仍然客氣,還接濟他十斤糧票。

    他還回想到多年前處長婆娘的那一個圓圓臀部,有片刻幸福的神往。

    散會的那一天,老同事還要留他多住一晚。

    本義說什麼也不同意。

     他說年紀大了,現在更暈街了,還是回去好,老同事要用他的吉普車送本義一程,本義也連連搖手。

    他說他怕汽油味,平時路過加油站都要遠遠地繞道,根本不能坐車的。

    他旁邊的一位幹部證明,這不是客氣話,馬橋一帶的很多人都怕汽油,情願走路也不坐車。

    縣汽車運輸公司不久前把長途線路延伸到龍家灣,意在方便群衆,沒料到一個月下來沒有幾個人來坐車,隻好又取消那一趟班車。

     老胡這才相信了,揮揮手,目送本義的身影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