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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我說到鹽早或其他人的時候,都是用“他”。

    在馬橋,與“他”近義的詞還有“渠”。

    區别僅僅在于,“他”是遠處的人,相當于那個他“渠”是眼前的人,近處的人,相當于這個他。

    馬橋人對于外來人說普通話“渠”與“他”不分,覺得不可思議委實可笑。

     他們還有些笑話:比如“他的爺渠的崽”,是描述人前卑下人後狂妄的可笑表現——在這個時候,“他”和“渠”雖是同指,但性質絕然二緻,切切不能混同。

     古人也曾用“渠”指代人。

    《三國志》中有“女婿昨來,必是渠所竊”語。

    古人寫詩也常用到這個詞:“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蚊子咬鐵牛,渠無下嘴處”……但從這些詩文裡,基本上看不出“渠”的近指現義。

    我一直暗暗覺得,在語言中着意而頑固地區分他人的空間位置,可能純屬馬橋人的多事,沒有什麼必要。

     至今為止,人們覺得完全夠用的中文普通話,還有英文、法文、俄文等等,都不作這種區分。

     多少年後,我再到馬橋,又聽到了滿耳的“渠”字,又見到了一個個面容熟悉或陌生的——渠。

    我沒有見到作為“渠”的鹽早。

    我想起當年他經常幫我挑柴,也曾屢屢被我們逗耍,比如常常乘他不備,偷了他的農藥,拌了谷子去毒地老鼠,毒雞鴨,或者幹脆拿到供銷社退錢換面粉吃,讓他背了不少黑鍋,挨村幹部的罵。

     我特别記得他着急的樣子,一臉漲紅,額上青筋極為茂盛地暴出,見到誰都怒氣沖沖,對我們更是惡狠狠地嗷嗷直叫,表示對我們涉嫌作案的懷疑。

    但這種惱怒,并不妨礙他後來還是為我們挑柴或擔别的什麼。

    隻要我們見到他的肩空着,笑一笑,打個手勢,他還是咕咕哝哝朝重物而去。

     我沒有找到他。

    村裡人說,龍家灘的什麼人喊他去幫工了。

    至于他的家裡,是不必去的,也是萬萬不能去的。

    他的婆娘醒得很,連飯都不會做,在田裡薅禾,薅着薅着就一大屁股坐在泥巴裡去了,就是這麼個人。

     我還是去了,在人們嘻嘻竊笑之下走向了那張黑洞洞的門。

    我看見牆上挂着幾個裝種籽的葫蘆,還有很多猙獰的幹蛇皮,像五顔六色的壁毯。

    我看見主婦果然蓬頭垢面,腦袋大,吃下去的飯都長了這隻頭似的,額頭上亮着一處顯眼花的疤花,不知是如何留下來的。

    她該笑的時候不笑,不該笑的時候突然哈哈大笑,老熟人似的親熱讓我有點怪異。

    她端來一碗茶,莫說喝,就是看一眼,碗邊上膩膩的一圈黑污也讓我好惡心半天。

    有這樣的主婦,家裡的地肯定平不了,比外面的地還坎坷崎岖,行走時一不小心就可能扭傷腳踝。

    各種顔色的衣物,其實都成了一種顔色,一種糊糊塗塗的灰暗,亂糟糟地堆在床上。

    主婦突然從那裡面拖出一件東西,吓了我一跳。

    那件東西居然有鼻子眼睛,是個娃崽。

    居然一直不哼一聲,在剛才哈哈大笑下也不曾驚醒,任憑三兩隻蒼蠅爬在他緊閉雙眼的臉上。

     我差一點疑心他是個死嬰——主婦隻是拿來做做樣子而已? 我匆匆給了她二十塊錢。

     這當然有些吝啬,也有些虛僞。

    我本來可以拿出三十塊、四十塊、五十塊或者更多的錢,但我沒有。

    打發二十塊就夠,是我沒有明言的權衡和算計。

    二十塊做什麼呢?與其說是對鹽早的同情,不如說是支付我的某種思念,贖回我的某種歉疚,買來心裡的平靜和滿足,也買回自己的高尚感。

    我想到二十塊錢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哼起歌來,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擺弄起照相機,就可以馬上離開這個惡心的破房子然後逃入陽光和鳥語,實在很便宜。

    我想二十塊錢就可以使自己今後的回憶充滿詩情充滿玫瑰色的光輝,實在很便宜。

     我原封不動地放下茶碗,走了。

     晚上,我住在鄉政府的客房裡。

    有人敲我的門,打開來,黑洞洞的外面沒有人影,隻有一根圓木直愣愣捅進房來。

    我終于看清了,随後進來了鹽早,比以前更加瘦了,身上每一塊骨節都很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