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府(以及爛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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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勞少得。

    ”或者标榜他的講究。

    “溪裡的水甜。

    ”有人敬過他一碗姜鹽芝麻茶,定局要他喝下去。

    他喝後還沒走出十步,就哇哇哇地嘔吐起來,吐得懸涎悠悠兩眼翻白。

    他說不是他不領情,實在是他的腸胃沾不得這等俗食了,這井裡的水一股鴨屎味,如何入得了口?當然,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受過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件無論冬夏都裹着的棉襖,就是村裡給他的救濟。

    他開始堅辭不受,直到老村長改了口,說這不是救濟,算是請他給村裡幫個忙,不要再穿得破破爛爛到外面去壞了馬橋的臉面,他這才成人之美,助人為樂,勉勉強強把新襖子收了下來。

    而且以後每提起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虧,說不看他老村長上了年紀,他是斷斷不給這個面子的——這襖子燒骨頭,無病也會穿出病來。

     他确實不怕冷,時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麼地方不想走了,一個哈欠,和衣倒下盤成一個餅,有時盤在檐下,在時盤在井邊,也沒見他盤出什麼病來。

    用他的話來說,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氣,下可以接地氣,子時納陰中之陽,午時采陽中之陰,是最補身子的。

    他又說人生就是一夢,人生最要緊的就是夢。

    睡在蟻穴邊可做帝王夢,睡在花叢裡可做風流夢,睡在流沙前可做黃金夢,睡在墳墓上可做鬼神夢。

    他一輩子什麼都可少得,就是夢少不得。

    他一輩子什麼都可以不講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講究。

    他最可憐世人隻活了個醒,沒有活個覺,覺醒覺醒麼,覺還在前。

    不會做夢的人等于隻活了一半,實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這些話,都被人們當作瘋話,當作笑話。

    這使他與村人的敵意日益加深,在公衆面前更多地出現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說,他是一個與公衆沒有關系的人,與馬橋的法律、道德以及各種政治變化都沒有任何關系人。

    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這一切都對他無效,都不是他的曆史,都隻是他遠遠觀賞的某種把戲,不能影響他絲毫。

    辦食堂的那一年,有一個外來的幹部居然不谙事,把他一繩子捆到工地去勞改,結果無論如何棒打鞭抽,他還是翻着白眼,甯死不勞,甯死不立——硬是賴在泥漿裡打滾不站起來。

    而且既然來了就不那麼容易回去,他口口聲聲要死在那個幹部面前,幹部不論走到哪裡他就爬到哪裡,最後還是被别人七手八腳擡回神仙府去。

    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權威更強大。

    他輕易挫敗了社會對他的最後一次侵擾,從此更加成為了馬橋的一個無,一塊空白,一片飄飄忽忽的影子。

    以至後來的成分複查、口糧分配、生育計劃乃至人口統計——我協助村裡做過這樣一些工作——誰也沒有想起還有一個馬鳴,不覺得應該考慮到他。

     全國的人口統計裡,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口統計裡,肯定不包括他。

     顯然,他已經不成其為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麼他是什麼呢?社會是人的組合。

    他拒絕了社會,也就被社會取消了人的資格——他終于做到了這一點,因為在我的猜想中,他從來就想成仙。

     我略感驚訝的是,在馬橋以及附近一帶,像馬鳴這樣自不少。

    在馬橋就有過四大金剛,據說遠近的大多數村寨依舊有這樣的杆子,隻是不大為外人所知。

    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發現,好奇地打聽,人們是不會談到這些活物,也差不多忘了這麼回事。

    他們是這個世界裡已經坍縮和消失了的另外一個世界。

     複查說過,他們根本不醒(參見詞條“醒”),父母大多數也并不貧寒,而且聰明得不和氣。

    他們小的時候不過是調皮一點,不好生讀書,算是最初的迹象。

    比如馬鳴,他從不做作業,做對聯倒是出口成章,其中有一付是“看國旗五心不定,扭秧歌進退兩難”。

    反動雖反動,對仗倒是天衣無縫。

    是不是?批鬥他的時候,誰都贊歎這個娃崽的文才了得。

    這樣的人一旦失其怙恃就爛起來了,就科學(參見詞條“科學”)起來了,不曉得是中了什麼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