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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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懂的語言惱怒,感到他們的話份正在受到潛在的威脅和挑戰。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現代主義藝術聲勢浩大,抽象畫、荒誕劇、意識流小說和超現實主義詩歌驚世駭俗,嬉皮運動、女權運動,還有搖滾樂等等異生的文化現象也随之而來。

    有意思的是,這些新現象出現時差不多—一都被視之為邪惡的政治陰謀。

    資産階級的報紙攻擊畢加索的抽象畫是“蘇聯企圖颠覆西方民主社會的罪惡伎倆”,“布爾什維克的意識形态宣傳”,而搖滾歌手“貓王”愛爾維斯和“披頭士”代表人物列農,被教會和國會議員們疑為“共産黨的地下特工”,目的是“要敗壞青年一代,使他們在對共産主義的鬥争中未戰先敗”——他們的音樂在美軍駐歐基地一直是禁品。

    在另一方面,任何紅色政權也做着差不多同樣的事情,現代藝術無論雅俗,幾十年來也一律遭到官方的批判,官方文件和大學教科書将其定性為——“和平演變的先鋒”,“西方國家資産階級腐朽沒落的意識形态”,“毒害青少年的精神毒品”等等。

     這些反應顯然是一種防衛過度。

    無論哪一方後來都逐漸認識到這一點,也或多或少地放寬了管制尺度,甚至願意利用各種新異的文化語彙來為我所用,比如用搖滾樂來各頌延安或南泥灣,用抽象畫來促進服裝出口業。

     當然,如果把這些反應完全看成防衛過度。

    是大大的天真。

    事實上,一種不熟悉的語言,就是一種不可控的語言,它差不多也就是一種不可控的權利。

    不論它表面上的政治标志如何,它都具有實際上的離心力,造成信息通道的阻抗和中斷,形成對執政者話份不同程度的削弱和瓦解。

     馬橋人似乎具有一切執政者的洞明,早就看穿了這一點,因此把權利歸結為話份,歸結為說。

     我們可以着一看,在馬橋,哪一些人有話份? (1)一般來說,女人沒有話份。

    男人說話的時候,她們習慣于不插嘴,隻是在一旁奶娃崽或者衲鞋底。

    因此,幹部從不要求她們參加村民大會。

     (2)年輕人沒有話份。

    他們從小就聽熟了“大人說話娃崽聽”一類古訓,總是優先讓老人們說。

    對老人們的說法,即便反感也多是背地裡咕咕哝哝,不可大逆不道地當面頂嘴。

     (3)貧困戶沒有話份。

    财大才者氣粗,家貧自然氣短,窮人一般都覺得自己不夠體面,不願去人多的地方露臉,自然失去了很多向别人說話的機會。

    馬橋還有習俗:凡欠了債的人,哪怕隻欠了半升包谷,也不得在村裡的紅白喜事中擔任司儀、主祭、伴娘之類的重要角色,免得給主家帶來晦氣。

    各家火塘邊最靠近茶櫃的位置,是最顯服的位置,叫主位,債主之外的任何客人不得随便就坐,否則就有辱主之意。

    這些規矩都保證了人們的話語權向手握債權的富人們那裡集中。

     …… 這樣看來,話份被性别、年齡、财富等因素綜合決定。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政治因素,本義作為黨支部書記,作為馬橋的最高執政者,無論何時說話,都落地有聲,一言九鼎,說一不二,令行禁止。

    日子久了,他習慣了粗門大嗓,一條嗓子經常傷痕累累地氣多聲音少,還是哇哇哇地到處送氣。

    哪怕一個人背着手走路,也關不住一張嘴,有時候禁不住自言自語,自問自答。

    “這個地上種得豆子麼?”“扯龍談,種命!水浸浸的漚爛根。

    ”“摻些黃泥巴來恐怕要得。

    ”“你到哪裡擔?你到哪裡擔?有工夫擔泥巴,還不如多到坡上種幾隻包谷。

    ”“醒娘養的……” 其實都是他一個人說的話。

    有時候跟在他背後走一路,可以發現他嘴巴從不消停,不惜找自己擡杠,一張嘴可以開一台辯論會。

     人們叫他“義大鑼”,知道他走到哪裡都熱鬧。

    公社于部也對這位“義大鑼”讓三分。

    有一次公社開會,本義熟門熟道地到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