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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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我參加了一次調查。

    中共湖南省委機關一個叫“永向東”的群衆組織,想解脫兩個省委幹部,事先須查清這兩個幹部全部親人的政治情況。

    為了避免對立派别的攻擊,他們擺出接受社會監督的姿态,邀請紅衛兵派人參加調查。

    就這樣,乳臭未幹的我居然進了審幹組,居然撈到了一次公費漫遊全國的美差。

     我們首先到了北京、錦州、沈陽的好幾座監獄,了解那個幹部的一位堂兄。

    堂兄原是一個重要電台的播音員,五十年代中因為一次現場直播時把共産黨要人“安子文”誤讀成國民黨要人“宋子文”,成了罪囚,判刑十五年,先後在上述監獄裡服刑。

    我驚訝地發現,不管他寫下了多少上訴材料,所有的審理者都覺得他為一個字付出十五年的生命是應該的。

    當我們同他談話的時候,他居然也想通了,一口一個對不起黨對不起主席,覺得自己罪有應從他把年僅十五歲的我也叫作“政府”:“政府,我再也不會上訴了,我一定好好地改造思想。

    ” 從電網和大牆下走回我們住宿的大車店,我突然生部一種恐怖:一種對“安”字、“宋”字以及其它文字的莫名恐怖。

     大車店以外還響着武鬥的一陣陣槍聲,到處有街壘,有彈痕,有硝煙,經常有一車車大喊大叫荷槍實彈的武鬥人員在街上呼嘯而過,把大車店裡的人們從睡夢中驚醒。

    一九六八年的遼甯,“紅司”正在攻打“革司”,“毛澤東思想”派正在圍剿“毛澤東主義”派。

    火車站那邊一場惡戰,竟使火車停開,使我和三個同行者在大車店裡窩了整整兩個星期。

    這一切也許很難被後來人理解,比如很難被我的女兒理解。

    在後來人的眼光裡,除了“紅司”、“革司”一類少有幾個詞的區别,當初武鬥的雙方在思想、理論、作派、趣味、表情、着裝、語言方面完全沒有什麼不同,他們事過境遷之後或做生意或打工,或讀學位或炒股票,更是彼此彼此。

    那麼一場場紅着眼睛的相互厮殺是怎麼發生的? 這就如同我曾經不能理解十字軍的東征。

    我讀過天主教的《聖經》也讀過伊斯蘭教的《古蘭經》,除了“上帝”和“真主”一類用語的差别,兩種宗教在強化道德律令方面,在警告人們不得殺生、不得偷盜、不得淫亂、不得說謊等等面,卻是驚人的一緻,幾乎是一本書的兩個譯本。

    那麼十字與新月之間為什麼會爆發了一次又一次大規模聖戰?他們用什麼魔力驅使那麼多人從東邊殺到西邊又從西邊殺到東邊,留下遍地的骨和數以萬計孤兒寡母的哭嚎?在黑雲低壓以及人們不會永遠記住的曠野,曆史隻是一場詞語之間的戰争嗎?是詞義碰撞着火花?是詞性在泥濘裡掙紮?是語法被砍斷了手臂和頭顱?是句型流出的鮮血養肥了草原上的駱駝草,凝固成落日下抹一抹的閃光?…… 世界上自從有了語言,就一次次引發了從争辯直至戰争的人際沖突,不斷造就着語言的血案。

    我不以為這是語言的魔力,不,恰恰相反,一旦某些詞語進人不可冒犯的神位,就無一不在刹那間喪失了各自與事實原有的聯系,無一不在為勢不兩立的時候浮現出最大的同義性:成為戰争主導者們權勢、榮耀、财産、王國版圖的無謂包裝。

    如果說語言曾經是推動過文化演進以及積累的工具,那麼正是神聖的光環使語言失重和蛻,成為了對人的傷害。

     二十世紀就要過去了。

    這個世紀獲得了科學和經濟的巨大成果,也留下了空前的環境危機、懷疑主義、性解放。

    留下了兩次世界大戰及其它幾百次戰争的紀錄,使戰亡人數超過了前十九世紀戰亡人數的總和。

    這個世紀還噴湧出無數的傳媒和語言;電視,報紙,交互網絡,每天數以萬計的圖書,每周都在出産和翻新着的哲學和流行語,正在推動着語言的瘋長和語言的爆炸,形成地球表面厚厚積重的覆蓋。

    誰能擔保這些語中的一部分不會觸發新的戰争? 語言迷狂是一種文明病,是語言最常見的險境。

    指出這一點,并不妨礙我每天呼吸着語言,吸吮着語言,在語言的海洋裡畢其終生,被一個個詞語引人新的思維和感覺。

    一次次對那次遼甯之行的回想,隻是使我多一點對語言的警:一旦語言僵固下來,一旦語言不再成為尋求真理的工具而被當作了真理本身,一旦言語者臉上露出自我獨尊自我獨寵的勁頭,表現出無情讨伐異類的語言迷狂,我就隻能想起一個故事。

     故事發生在馬橋,一個七月十五祭祖的日子裡。

    鹽午的叔叔馬文傑平反了,父親當漢奸的事也沒有什麼人再提起了。

    以前沒有給他們好好地辦過喪禮,現在當然要補償。

    鹽午是馬橋最有錢的人,請來了洋樂班子,國樂班子,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