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銳,整個身子是很多銳角的奇怪組合。

    尤其是一輪喉骨尖尖地挺出來,似乎眼看就要把頸脖割破。

    他笑的時候,嘴裡紅多白少,一張嘴就暴露出全部肥厚的牙龈。

     他的肩還沒有閑着,竟把一筒圓木又背了這十多裡路。

     他顯然是追着來看我的。

    從他手勢來看,他要把這筒木頭送給我,回報我對他的同情和惦記。

    他家裡也許找不出比這更值錢的東西。

     他還是不習慣說話,偶爾說出幾個短短的音節,也有點含混不清。

    更多的時候,他隻是對我的問話報以點頭或搖頭,使談話得以進行。

    我後來知道,這還不是我們談話的障礙,即便他不是一個牛啞啞,我們也找不到什麼話題。

    除了敷衍一下天氣和今年的收成,除了謝絕這一筒我根本沒法帶走的木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點燃他的目光,才能使他比點頭或搖頭有更多的表示。

    他沉默着,使我越來越感到話的多餘。

    我沒話找話,說你今天到龍家灘去了,說我今天已經到過你家,說我今天還看見了複查和仲琪,如此等等。

    我用這些毫無意義的廢話,把一塊塊沉默勉強連成談話的樣子。

     幸好客房裡有一台黑白電視機,正在播一部老掉牙的武打片。

    我拿出興緻勃勃的樣子,一次次把目光投向武士、小姐、老僧們的花拳繡腿,以示我的沉默情有可原。

     幸虧還有個挂着鼻涕的陌生娃崽幾次推門進來,使我有些事情可做,問問他的名字,給他搬凳子,同他身後的一位婦人談談小孩的年齡,還有鄉下計劃生育。

     差不多半個鐘頭到了。

    也就是說,一次重逢和叙舊起碼應該有的時間指标已經達到了,可以分手了。

    半個鐘頭不是十分鐘,不是五分鐘。

    半個鐘頭不算太倉促,不算太敷衍,有了它,我們的回憶中就有了朋友,不會顯得太空洞和太冷漠。

    我總算忍住了鹽早身上莫名的草腥味——某種新竹破開時冒出來的那種氣味,到過了這艱難而漫長的時光,眼看就要成功。

     他起身告辭,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重新背上了那沉沉的木頭,一個勁地沖我發出“呵呵”的聲音,像要嘔吐。

    我相信他有很多話要說,但所有的話都有這種嘔吐的味道。

     他出門了,眼角裡突然閃耀出一滴淚。

     黑夜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看見了那一顆淚珠。

    不管當時光線多麼暗,那顆淚珠深深釘入了我的記憶,使我沒法一次閉眼把它抹掉。

    那是一顆金色的亮點。

    我偷偷松下一口氣的時候,我卸下了臉上僵硬笑容的時候,沒法把它忘記。

    我毫無解脫之感。

    我沒法在看着電視裡的武打片時把它忘記。

    我沒法在打來一盆熱水洗腳的時候把它忘記。

    我沒法在擠上長途汽車并且對前面一個大胖子大叫大喊的時候把它忘記。

    我沒法在買報紙的時候把它忘記。

    我沒法打着雨傘去菜市場呼吸魚腥氣的時候把它忘記。

    我沒法在兩位知識界精英軟磨硬纏壓着我一道參與編寫交通法規教材并且到公安局買通局長取得強制發行權的時候把它忘記。

    我沒法在起床的時候忘記。

     黑夜裡已經沒有腳步聲。

     我知道這顆淚珠隻屬于遠方。

    遠方的人,被時間與空間相隔,常常在記憶的濾洗下變得親切、動人、美麗,成為我們夢魂牽繞的五彩幻影。

    一旦他們逼近,一旦他們成為眼前的“渠”,情況就很不一樣了。

    他們很可能成為一種暗淡而乏味的陌生,被完全不同的經曆,完全不同的興趣和話語,密不透風堅不可破地層層包藏,與我無話可說——正像我可能也在他們目光裡面目全非,與他們的記憶絕緣。

     我想找到的是他,但隻能找到渠。

    我不能逃離渠,又沒有辦法忘記他。

     馬橋語言明智地區分“他”與“渠”,指示了遠在與近在的巨大區别,指示了事實與描述的巨大差别,局外事實與現場事實的巨大差别。

    我在那一個夜晚看得很清楚,在這兩個詞之間,在那位多個銳角的奇怪組合扛着木頭一步從“渠”跨入“他”的時候,亮着一顆無言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