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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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肩上差不多沒有空着的時候,不是有一擔牛欄糞,就是有一擔柴,或者整整一架拖泥帶水的打谷機。

    他的肩冬天不能空着,夏天不能空着;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着。

    他的肩上如果沒有扛着什麼東西,就是一種反常和别扭,是沒有殼子的蝸牛,讓人看不順眼。

    是一種殘疾,讓他重心不穩,一開步就會摔跟頭——他沒有扛東西的時候确實踉踉跄跄,經常踢得腳趾頭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擔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

    遠看就像兩堆雪山自動地在路上跳躍前行,十分奇異。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糧谷,回來的路上他居然在兩隻空筐裡各放了一大塊石頭。

    他說不這樣壓一壓,走起路來沒有個勢。

    果然,他一旦肩上的扁擔壓彎了,擔子就與身子緊密融為一體,唰唰唰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書奏,腳步有了彈性,一躍一躍地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消失,全然不似他剛才擔着空筐時的模樣;臉色灰白,腳步又碎又亂。

     他也是個漢奸。

    我後來才知道,在馬橋人的語言裡,他的父親是漢奸,他也逃不掉漢奸的身分。

    他自己也是這樣看的。

    知青剛來的時候,見他牛欄糞挑得多,勞動幹勁大,曾經理所當然地推舉他當勞動模範,他一愣,急急地搖手:“醒呵,我是個漢奸,如何當得了那個!” 知青吓了一跳。

     馬橋人覺得,上面來的政策要求區分敵人與敵人的子弟,實在是多此一舉。

    大概出于同樣的邏輯,本義當了黨支部書記,他的婆娘去供銷社買肉,其他婦人就嫉妒地說:“她是個書記,人家還敢短她的秤?”本義的娃崽在學校裡不好好讀書,老師居然也這樣來訓斥:“你是個書記,還在課堂裡講小話!屙尿!” 鹽早後來成了“牛啞啞”,也就是啞巴。

    他以前并不啞,隻是不大說話而已。

    作為一個漢奸,加上家裡還有一個蠱婆,他腦門上生出皺紋了,還沒有找到婆娘。

    據說他姐姐曾經瞞着他,給他說了一個瞎眼女子,到圓房的時候,他黑着一張臉,硬是不進房,在外面整整擔了一晚的塘泥。

    第二天、第三天……還是如此。

    可憐的盲女在空空新房裡哭了三個夜晚。

    最後,姐姐隻得把盲女送回家,還賠上一百斤谷,算是退婚。

    姐姐咒他心狠,他就說,他是個漢奸,莫害了人家。

     他姐姐遠嫁平江縣,每次回娘家看看,看到鹽早衣沒有一件好的,鍋裡總是半鍋冷漿,沒有一絲熱氣。

    從隊上分來幾十斤包谷,還得省下來留給正在讀書的小弟鹽午(參見詞條“怪器”)帶到學校去搭餐,姐姐眼睛就紅紅的沒有幹過。

    他們窮得從來沒有更多的被子,姐姐每次回娘家總是與弟弟合擠一床。

    有一個夜晚下着大雨,姐姐半夜醒來,發現腳那頭已經空了,鹽早弓着身子坐在床頭,根本沒有睡,黑暗裡發出貓一樣抽泣的聲音。

    姐姐問他為什麼,鹽早不答話,走到竈房裡去搓草繩。

    姐姐也抽泣了,走到竈房裡,哆嗦的手伸出去,總算拉住了弟弟的手。

    說你要是忍不住,就莫把我當家裡人,就當作不認得的人,好歹……也讓你會一嘗女人的滋味。

     她的頭發散亂,内衣已經解開了,玉白的Rx房朝弟弟驚愕的目光迎上去。

    “你就在我身上來吧,我不怪你。

    ” 他猛地把手抽回,退了一步。

     “我不怪你。

    ”姐姐的手伸向自己的褲帶,“我們反正已經不是人。

    ” 他逃命個似地竄出門,腳步聲在風雨裡消失。

     他跑到父母的墳前,大哭了一場。

    第二天早上回家,姐姐已經走了。

    留下了煮熟的一碗紅薯,還有幾件褂子洗好也補好了,放在床上。

     她後來再沒有回過娘家。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鹽早更加不願意開口說話了,似乎已經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