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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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

    主人說盡了好話也沒有用,最後隻得忍氣吞聲地賠了他一口鐵鍋。

     其實誰都知道,他那頂鬥笠早就破了。

    他種下了這麼多苦瓜籽,不難想象,到本義大喊“解放台灣”的時候,村民一呼百應,紛紛上陣,尤其是萬玉他爹,不但跑到茂公的田裡打禾,還順便把茂公家種在田邊的幾根瓜藤扯個稀巴爛。

    還有些後生故意齊聲喊出“嗬嗬嗬——”的尖聲,鬧得村裡雞犬不甯,生怕茂公聽不見。

     茂公果然聽見了,氣喘籲籲趕來了。

    跺着一根棍子在坡上大罵:“本義你這個畜生,你光天化日搶老子的禾,不得好死咧” 本義舉臂高呼:“一定要解放台灣!” 入社積極分子們跟着喊:“一定要解放台灣!” 本義高聲問:“有人對抗合作化,如何辦?” 應答聲同樣震耳欲聾:“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個打了哪個要!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個打了哪個要!” 茂公氣得眼睛冒血,“好,好,你們打,你們放勢打,老子餓死了,變個餓死鬼也要掐死你們!” 他回頭喊他的兒子鹽早和鹽午,要他們回去拖刀來。

    兩兄弟還隻是娃崽,早被這場景駭呆了,站在坡上不敢動。

    茂公唾沫橫飛把娃崽罵了一道,自己扶着拐棍回去,不一會,拿來一束柴,在田邊放火。

    他的田早已斷水,禾枯得很,一股風鼓過去,火就喳喳喳地燃成了大勢。

    他看着人哈哈大笑,跺着腳又罵:“雜種哎,老子吃不成,你們去吃,你們去吃呵,哈哈哈…… 眼看到手的糧頃刻之間化為煙灰。

     幾天之後,茂公一口氣沒接上來,就死了。

     人們說,茂公的陰魂不散。

    臘月的一天,本義家打了一副磨子,從石場裡擡回家時路過茂公家的門口。

    本義放下擔子去嶺上找野雞窩,剛走出幾步,忽聽身後有咣當咣當的巨響,不覺吓了一跳。

    下村的人也差不多都聽到了這種異樣的聲音,先是一些娃崽,然後有漢子們,也趕來看個究竟。

    他們一到現場無不驚得呆若木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義的兩扇新磨子,正在同茂公家門口的一個石臼大戰—— 說到這裡,複查問我知不知道石臼。

    我說我看見過,是舂米或者舂粑粑的一種器具,樣子有點像盆。

    我還知道,舂分為手舂和腳舂兩種。

    手舂是人持舂林上下搗擊。

    腳舂則稍稍省力一些,有點像翹翹闆,人站上翹闆這一頭,跌得那一頭的舂持高揚,一旦松腳,舂頭就重重砸到石臼裡。

     複查說,他也不相信石臼怎麼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說親眼所見,說得有鼻子有眼。

    一個石臼敵兩扇磨子,上下跳躍,左沖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瀉聲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深坑,密密麻麻像夯地。

    在那一刻,似乎遠近所有的烏鴉也全飛到這裡來了。

    黑壓壓地挂滿了一棵棵樹,哇哇哇地叫。

     有兩三個力氣大一點的漢子上前去制止,找來杠棒隔開惡戰的雙方,累得滿頭大汗,還是隔不開。

    咔哒一聲,壓着石臼的一條杠棒居然拗斷了,石臼憤憤地再次跳起來,瘋了一般朝石磨滾去,碾得閑人往兩邊閃。

    它們你退我進,我撲你擋,白花花地鬥成一團,最後離開了地坪,打到溝邊,打過了橋,扭到嶺上去了,鬧騰得一片茅草嘩嘩響。

    人們更為驚訝的是,這幾個石頭居然都流出一種黃黃的血,留在地上和草葉上。

    它們在嶺上都屍分數塊的時候,隻有一兩塊碎石有氣無力偶爾勃動掙紮一下,所有石塊的斷面血湧如泉,彙集成流,從嶺上汩汩往下曲折延綿足有半裡路,最後黃了整整一個藕塘。

     人們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屍收撿起來,遠遠地分開,用來填了水田裡的滂眼。

    石磨填了本義家的三鬥丘,石臼填了茂公丘,這才了難。

     老班子後來說,這是主家結了仇,他們的石頭怨氣貫徹,也會結仇。

    往後冤家們最好小心點,沒事的時候莫把自己的東西随處亂放。

     自那次以後,本義雖然時不時還是粗門大嗓罵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門前過了,也不來茂公丘了。

    茂公的婆娘和兩個兒子最終人了社,但他們家入社的一頭牛,本義說什麼也不要,拉到街上賣了。

    還有一張犁和一張耙,本義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們挑到鐵鋪裡回爐。

     我聽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們神講。

    沒有文化。

    ”複查笑了笑,翻過身去,“不過,你放心落意睡吧。

    ” 他給我一條背脊,沒有任何動靜,不知是睡了,還是沒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還在暗暗地耳聽八方。

    我也張着耳朵,聽自己的呼吸,聽茂公丘有小水泡冒出泥漿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