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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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 “我沒有。

    ” “沒有水吃了,你去挑!各家各戶的水桶由你去挑,到江裡去挑!” “我沒有!” “你還不老實?”水水甩出響亮的一耳光。

    雄獅晃了晃,臉上頓時出現紅紅的幾個手指印。

     眼看着水水還要動手,周圍的幾個婦人出來勸說,算啦算啦,娃崽們不懂事,總是這樣的,打是要打幾下,也真打太狠了—。

    這些勸說反而激發了水水的惱怒,反而成了一種壓力水水不更加義憤不更加兇狠些就沒法與大家區别了,就不值得大規勸了,事情就沒有個像樣的結局了。

    她必須挽起袖子才能對得起這種壓力。

    啪,啪,又是兩記耳光聲爆出來,不像是從人臉發出來的聲音,倒像是從破木桶上發出的聲音。

     雄獅咬緊嘴唇,盯住母親。

    眼裡有淚光浮動,終于沒有流出來,停了停,反而漸漸地消退。

     這一天,他晚上沒有回家,接下去的第二天,第三天…。

    還是沒有回家、志煌和水水兩口子到嶺上滿處找,村裡的人都幫着找,直到大家都差不多絕望了,張家坊一個采藥的老人才在嶺上一個洞裡找到雄獅。

    他睡在一個茅草窩蔔已經形同野人,臉上除了兩隻間或一閃的眼睛,全是泥污,身上的衣服破碎成一條條的爛布。

     整整十一天,他就是靠野果子、草葉以及樹皮為生,以至後來他被人們接回家裡,水水給他煮了兩個雞蛋,他隻吃了一口就做出毗牙咧嘴的奇怪模樣,不再吃了,跑到外面坐在樹下,直愣愣地看着大家,順手揪下旁邊的草葉往嘴裡塞。

    周圍的人大驚,放着煮雞蛋不吃反而吃草,這不變了畜生麼? 大概是因為有過這一段經曆,雄獅在轟隆一聲巨響中消失之後,水水神思恍惚,好一段時間裡不能相信兒子已經沒有了。

    她還是往山上跑,在嶺上聲嘶力竭喊兒子的名字——以為他還藏在哪一個山洞裡。

    直到人們實在沒有辦法了,把一直沒有給她看的一個指頭,小半隻腳,還有兩碗碎骨肉屑向她展示,她才眼球可怕地暴突,暈了過去。

     等地醒過來,有婦人對她說:“你要往寬處想,到了這個地步,隻能往寬處想了。

    你雄獅走得早一點也好,不是活了個貴生麼?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天天都是耍,剛剛耍得差不多了就走了,一無病二不痛,是他的福氣咧。

    你還想以後他遭孽呵? “貴生”是指男子十八歲以前的生活,或者女子十六歲以前的生活。

    與此相關的概念是“滿生”,指男子三十六歲和女子三十二歲以前的生活。

    活過了這一段就是活滿了,再往後就是“殘生”了,不值價了。

    從這個道理來看,當然是死得早一點好,死得早一點才貴。

     雄獅的父母沒有理由悲痛。

     村裡的婦人們圍在水水的床頭,一個比一個更聲情并茂。

    水水河,你雄獅活一世也沒俄過飯,幾多好哩,你雄獅活一世也沒有受過凍,幾多好哩。

    你雄獅沒看見爹死,沒看見娘死,沒走在兄弟姊妹的後面。

    不傷心不傷意,幾多好哩。

    老天要是讓他再活,也就要收婆娘了,要單門獨戶過日子了,今天同兄弟争個壇子,明天同姊妹争個碗,有時候還要同爹娘紅起頸根吵一場,有什麼意思?伏天裡打禾,你不是沒有着見過,上面日頭烤,下面熱水蒸,一天兩頭都是走黑路,一早上下到田裡,是禾是草還要靠手摸。

    臘月裡修水利,你也不是沒有看見過,肩上磨得皮肉翻,打起赤腳往冰渣子上跌,凍得尿都屬得褲裆裡有什麼好呢?你雄獅這一走,一點苦都沒輪上,甘蔗咬了一頭甜的,骨頭啃了一頭有肉的,一聲喊去了,面前還有多疼,有娘疼,有這麼多叔子伯子熱熱鬧鬧送,真真是值得——你要往寬處想呵。

     她們又說起上村的一個老館子,五保戶,兒女都在前頭走了,現在一個人活得同狗一樣,跛着個腿,連口水都不得進屋,造盡了孽。

    水姑娘你想想看,要是你雄獅命長,活個賤生,你不是害了他? 她們一緻認為,人都應該早死,她們現在死不了,實在是沒有辦法,隻有雄獅死了個好時候,隻有他有這份福氣。

     水水總算不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