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以及穿山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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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流、下賤、下作的簡稱,詞義源于不正當的性行為,甚至一般的性行為。湘方言在八十年代以後有“稀下的”一詞,指流氓無賴的習氣,顯然也是“下”的延伸和擴展。

    就人的體位來說,頭腦在上,人的思維和精神從來就具有上的指向,享有“高尚”、“崇高”、“形而上”之類方位标志。而性器官在下,因此性行為從來屬于“下流”。

    由此看來,寺廟建在高山,罪犯囚于地獄,貴族居于殿堂。賤民伏拜階下,勝者的旗幟升向高空,敗者的旗幟踐踏足底……這一切很難說是偶然的擇位,一定是某種信念的外化和物化。我懷疑,這一切源于古代穴居人對自己身體的困惑和最初的認識,從那時候開始,寺廟、貴族、勝利的旗幟,成了穴居人腦袋的延伸,獲得了上的方向。而相反的一切,則隻能同處感的下體一樣永遠屈居于下。

    據說馬橋以前特别的下,公社幹部狠狠整過一下,才正經多了。公社何部長下到村裡收繳超額的自留地、自留糞、自留雞鴨等等,還在大會上出示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是兩個長長的鏡筒:“這是什麼?穿山鏡!有了這個東西,你們不管做什麼下事,我都看得見!抓住一個,處分一個!抓住十個,處分十個!決不手軟!”

    其實是望遠鏡,是公社林業站的,用來觀察山火的。

    連本義聽這話也面色緊張,對望遠鏡不安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人們以後果然不敢亂說亂動,萬玉一連幾個月一都要閉臭了,打死他也不唱覺覺歌。一到夜晚,大家早早睡了,村裡安安靜靜,沒有燈火。好多人還說,那一段他們連老婆都不敢碰。

    萬玉對穿山鏡很不滿意,曾經對我抱怨:“不公平,太不公平。你們城裡人有電影戲看,有動物園看,有汽車火車着,我們鄉裡人有什麼?就是這一點文化生活,”

    他是指覺覺歌和男女之事,“也要用穿山鏡照,什麼世道!再說,共産黨不準大家下,以後小共産黨哪裡來呢?”

    萬玉對何部長的抱怨是否合理,暫且不論。把望遠鏡所代表的性保守觀念當作共産黨的特産,卻不是事實。國民黨統治中國的時候,在廣州、武漢等地都出現過軍政府禁止交誼舞的事件,交誼舞被視為“有傷社會風化”的淫亂。更早一點,清王朝統治中國的時候,《西廂記》被列為禁演戲曲名錄的榜首,愛情小說和詩詞都是官方眼中的“穢惡之作”,一批批被搜繳和焚燒。一個“下”字,不僅僅是馬橋人現在的用詞,幾乎貫串了漫長曆史,透出了漢語思維幾千年來對性愛行為一脈相傳的道德偏見。隻要這個“下”的命名沒有取消或改變,人們要真正、全面、徹底走出偏見的陰影都是相當困難的。何部長即便是一個十分開明的人。也不一定能夠擺脫已經内化于他骨血中的心理定勢。他隻不過是一個傳統詞典的運用者,操着望遠鏡在詞義的軌道上向前滑行,就像一隻驢戴上了籠套,隻能往前走。在這個意義上,到底是人說話,還是話說人?到底是何部長應該對他的刻闆和僵硬負責,還是一個“下”字早已成了何部長的籠——因此。包括馬橋人在内的一切這樣運用漢語的人應該對何部長負責?當然就成了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