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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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呵崽,崽呵崽,老子的孫都看得牛了,老子是剛動了手術的,剛出院的病人,連公社何部長都來慰問我,說我為國家作了貢獻,你敢打?你敢打?……” 他捂着肚子回家,放出話來;他被打出了内傷,服草藥花了五塊多錢。

    他已經拿走黑相公的一把鋤頭,權且抵三塊兒;一條毛巾抵了五角——黑相公還欠他兩塊多,不還是不行的。

     他的結紮手術,從此成為他在任何事情上要價的理由,成為他到處通行的優待證。

    他今日要犁田(犁田的工分高),是因為他紮了;他明日不犁田(榨油的工分更高),也是因為他紮了;他今日要秤杆翹《到隊上分谷的時候),是因為他紮了;他明日續秤杆跌(給隊上交糞的時候),也是因為他紮了。

    他居然一直很成功,甚至企圖把這種成功擴展到馬橋以外的地方。

    他同複查一起到縣裡去買種籽,在長樂街上班車。

    他堅決不買車票。

    他不是沒有錢,公家的錢,不是他身上的肉。

    但他對錢出手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恨,對任何票價都憤憤不已一“一塊二?哪裡要一塊二?就這幾步路,頂多兩角錢!” 他一口咬定。

     售票員好笑:“哪個請你來坐呵?你要坐,就是這個價,不坐,趕快下去!” “三角,三角算了?四角?四角五?” “國家的車,哪個同你還價!” “這就怪了,做生意不還價,我們那裡買擔糞都有個商量好打。

    ” “你去買糞呵,沒人請你來坐車。

    ” “你這妹崽是什麼話?” “快快快,一塊二,拿錢來。

    ” “你你你們要這麼多錢做什麼?我就不相信,這麼大一隻汽車,多坐個把人,未必車輪子就要多轉一下?” “下去下去!”對方不耐煩地把他往下推。

     “救命呵!救命啊!”兆青死死攀住車門,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子剛剛紮過的,公社于部都來慰問過我,你敢不讓我坐?” 司機和售票員同他說不清,滿車的乘客也急得喊成一片,要司機快點開車。

    複查有點怕,趕忙掏出錢來,把票買了。

     事後,兆青的臉色一直不好着,把車窗撥一撥,把座墊揪一揪,憤憤地吐痰,到了站也不下車,被複查喊了幾次,發現自己已經是車上最後一個人了,還遲遲不肯鑽出門。

    “夷邊人就是拐。

    兩斤肉的價錢,就坐這一泡屎的工夫。

    ” 口裡不幹不淨地罵了一通。

     從縣裡回來,他說什麼也不坐班車了,對一切班車也滿腔怒火,路上每看見一輛,就“臭婊子”、“賊嬲的”之類叫罵一通,唾沫星子朝風馳電掣的汽車追過去。

    到後來,一切汽車都在他的憎惡之列,都要被他惡狠狠地瞪上一眼。

    走到黃市,一輛吉普壓死了農民的一隻鴨,司機不肯賠,同鴨的主人拉拉扯,不幹他兆青的什麼事。

    他不知哪裡來的沖天怒火,從圍觀的人群外擠進去,二話沒說就是一拳,打得司機向後仰坐下,鼻孔立即流血。

    圍觀的人本來同情鴨子的主人,怯于司機的威風,還不怎麼敢說話,一見有人帶了頭,立即冒出一片喊打聲,駭得司機和他的同夥臉都白了,趕忙掏出錢來消災。

     吉普驚慌地跑了。

    鴨的主人對兆有滿心感激,說這個司機是縣政府的,以前經常來這裡,是大名鼎鼎的一霸,剛才不但不賠鴨,還說鴨子妨礙了戰備任務。

    要不是兆青仗義,司機說不定就把他抓到縣裡去了。

     兆青沒注意旁人的感激和敬佩,也沒人注意縣政府意味着什麼,還在氣呼呼地後悔,說吉普車溜得太快了,早知道這樣,就找一根扁擔撬住輪子。

     他和複查繼續趕路,想搭一搭順路的拖拉機,攔了幾次,都被拖拉機司機拒絕,隻好在熱氣逼人的公路上走着。

    複查一路上走得大汗淋頭,忍不住埋怨:“反正是隊上出車錢,你硬要省下來做什麼?這不是,自己找苦吃!” “貴得不平民憤麼!”兆青是指車票價,“我這個人可以少吃點,可以少穿點,就是心裡怄不得氣。

    ” 一個又一個公路牌數過去了。

    他們渴得喉眼冒煙,碰到一個路邊賣茶水的攤子,一分錢一碗。

    複查喝了兩碗,要兆青也喝。

    兆青白了他一眼,沒說話,也不喝,隻是屈着身子在樹蔭下睡。

    他們冒着日頭再走了十來裡路,路過一口水井,兆青這才從路邊窯棚裡借來一個碗,一口氣喝了八碗,喝得水嗝翻滾兩眼翻白口吐泛流,差一點沒接上氣。

    他得意地教導複:“醒崽哎,我說你龍根毛還沒長齊,不曉得過日子的艱難辛苦。

    我說這号人,賺不了别人的錢,自己的錢還是可以賺的。

    ” 隊上給出差的人一天補助五角錢的夥食。

    兆青餓着走了一天,留了個整數回家,還得了路邊塞棚裡的一隻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