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煞(以及翻腳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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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查的嘴煞将永遠在那裡,而且可能越長越大越長越硬再也不會平複消失。

     語言的力量,已經深深介人了我們的生命。

    語言是人的優勢,人可以憐惜動物沒有語言,因此沒有知識,不能組成社會,不能取得文化積累和科學進步的強大威力。

    但問題還有另一方面,動物永遠也不會因為叫錯了一個聲音,就長時間像複查一樣失魂落魄,直至最後幾乎失去生存能力。

    在這一點上。

    語言也使人變得比狗還要脆弱。

     “煞”是人們約定的某種成規,是寄托敬畏之情的形式。

    憑藉語言從動物界分離出來的人們,情感需要找到某種形式給予表達,加以營構和凝固,成為公共心理的依托。

    馬橋人設立語言的禁忌,就如更大世界裡的人們結婚需要戒指,國家需要國旗,宗教需要偶象,人道主義需要優雅的歌曲和熱情的演講。

    這些被人們襲用與習用之後,它們本身就成為神聖不可冒犯的東西、任何冒犯在襲用者和習用者那裡,不再被認為僅僅是惡待了一塊金屬(戒指),一塊布料(國旗),一塊石頭(偶象),以及一些聲波(歌曲和演講),而是侵淩了他們的情感,準确地說,是他們的确定的某種情感形式。

     一個徹底的科學主義者,隻追究邏輯和實用,不但應該認為馬橋人的嘴煞之說是可笑的,也應該視某些金屬、布料、石頭以及聲波的神聖化是可笑的——這些奇怪的心理建築,在物用邏輯下沒有必然如此的任何理由。

    但事情隻能是這樣了。

    一個人已經不是一條狗,不可能把物質僅僅當作物質。

    即使是一個科學主義者,他也經常對某些物質賦予虛幻的精神靈光,比方說從一大堆金屬物品中分離出一塊金屬(情人的、母親的或祖母的指人另眼相看,寄予特别的情感。

    在這個時候,他有點荒誕了,不那麼科學了——但開始真正像一個常人了。

    一個戒指不僅僅被看作金屬的時候,科學主義就為信仰主義留下了地盤,為一切沒有道理的道理留下了地盤。

    生活的荒誕性和神聖性,就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孔子的“君子遠疱廚”當然是一種情感形式。

    他不忍看廚房裡血淋淋的宰殺場景,但這并不妨礙他大口吃肉,特别熱愛瘦肉幹、佛教徒的戒殺生甚至戒葷腥,也是一種情感形式。

    他們不知道植物同樣是生命,在現代生物學的揭示下,一棵樹除了不能發出求救的呼叫,同樣有痛感,有神經性反應,甚至可有靈活的身體動作。

    但我們能嘲笑他們的情感形式?或者說,我們能在什麼意義上在什麼程度上來嘲笑他們的某種荒誕和虛僞,如果事情不是這樣,如果我們鼓勵每一個人乃至每一個孩子大舉屠宰小雞、小狗、小貓、小天鵝以及一切可吃的活物,如果我們看到一個孩子在進行這種血淋淋的狂歡,沒有任何心靈的悸動不安,荒誕和虛僞誠然沒有了,但生活是否同時也少了什麼? 我們能怎樣做呢?是讓孩子不吃肉甚至不吃任何東西,還是嘲笑和消滅他們對任何美麗生物的同情?——這種來自孔子、來自佛教徒以及來自其它文化前輩的同情? 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我才理解了複查、他沒有來得及退煞,沒有來得及為挽救羅伯割下一隻雞頭并且用雞血洗門檻,于是陷入了永不可解脫的罪惡感。

     他是毫無道理的。

     也是完全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