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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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制的。

    快到中午,一段渠堤修好了。

    她叫其他女戰士把“犯人”帶到另一段渠湃,留下我和“多事先生”在這裡收尾工。

    等人走遠後,她讓我們也到樹陰下來,嗫嚅地對我說:“我……我還不知道……你還有媽。

    ” “啊!”我突然憤怒地喊叫起來,“難道我就沒有媽嗎?!”這時,我隻覺得頭昏目眩,眼前一片金黃色的光,光中飛舞着無數蒼蠅似的黑點。

    “難道隻你們有媽媽?難道我們階級敵人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難道我們就沒有血沒有肉嗎?難道我的媽就應該……”一霎間,我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血一下子湧到頭部,渾身戰顫不停,最後竟喊失音了。

    我焦灼地用十指抓撓着喉嚨和胸脯。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雙手亂搖,驚慌地反複這樣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仍劇烈地戰顫着,抓撓着,嘴角噴出了白沫…… “你打我吧!啊,你打我吧!”她把槍撂到地上,抓住我一隻手,“你打我出出氣就好了……你打吧!就這樣,就這樣……”她把我的手使勁向她臉上揮,“就這樣,你打呀!你打呀……”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一口氣終于沖出來: “你滾!你滾!你滾得遠遠的……” 接着,我轉身撲倒在渠堤上,放聲嚎啕起來。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中午酷熱的陽光把渠堤上的沙土曬得發燙了。

    幹燥的、閃光的細沙,悄無聲響地從堤坡上蜿蜒流下,如同不盡的、結晶成固體的眼淚。

    細沙流到我頭頂,流到我赤裸的胸脯,給了我一種凄涼的溫暖。

    一隻土蜥蜴,在芨芨草叢中探出頭,用米粒大的黑眼睛望了望我,又急匆匆地掉尾爬去,幾隻小螞蟻,在我眼前商議着,躊躇着,最後像還歎息了一聲似地敗興而歸,她用細潤的手,膽怯而溫柔地摩挲着我的脊背。

    我的皮膚陡然感到一陣清涼滑潤的舒爽,同時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氣。

     “背都曬脫皮了,給你抹點香脂。

    ”她蜷着腿坐在我旁邊的堤坡上,聲音發顫地說,“以後幹活穿上衣服,要注意身體呀。

    ” “你走吧,”我隻是無力地擺動手臂,忘記了她是看押我的,“你走吧,你走……” “現在我看清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她歎息了一聲,愁苦地把手放在膝蓋上,“别人傷心,他們高興……你别傷心,以後慢慢會好的,毛主席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你救了人,總有好結果的。

    他們知恩不報,還折騰你,總沒有好結果……” 我抽動了一下,緊閉上眼睛。

    在人性的暴烈沖動過去以後,多年來被培養成的馴順的理念又習慣地控制了我。

    我覺得她那無視抽象的政治概念,僅憑一種簡單的是非觀,把人分成好人和壞人的做法是幼稚的,我不敢想像劉俊。

    他代表的是曆史上那麼巨大和正确的力量,這種力量是我一直崇敬的對象。

    現在,好像它越殘酷恐怖就越使我痛切地嘗到懲罰的滋味,越使我折服,因而也就越使我自怨自艾,悔恨過去。

     太陽更酷烈了,樹陰慢慢移動了地方。

    我們倆都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她仍守在我身邊,不顧我的冷淡,絮絮地說: “我知道你吃不飽,想給你送點吃的。

    可白天不好拿。

    我回去給你在窗子下面支個鋪。

    我晚上就從那塊破玻璃給你扔進來。

    你一個人悄悄地吃……” 雖然我并不想吃她的東西,但她這個主意我覺得還是可取。

    一張大炕睡十個人,夏天擠在一起,聞着渾濁的鼻息、汗氣,常常使人不得入眠。

    再加上“多事先生”的虱子橫沖直闖,更搞得人奇癢難熬,中午,她取得劉俊的批準,讓小順子幫我在窗下搭起了鋪。

    鋪闆就是擡走宋征的那塊。

    當然,現在已經曬幹了。

     晚上,睡在窗下,清涼的夜風拂着我的臉頰。

    大恸一場以後,心頭好像輕松了一些。

    悲痛是會随着眼淚溢出去的,如果人類沒有淚腺,我想,平均年齡絕不會超過四十歲。

    但是,摸着身下這個鋪闆,我對自己是不是能活到三十歲都沒有把握,難道這塊擡走過宋征的鋪闆就不會再把我擡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