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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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多事先生”在夢中大叫起來。

    我揉揉眼,才發現肮髒的玻璃上透過了微微的晨曦。

    我的頭腦發脹,兩腿酸麻,隻得仍疲乏地靠在牆上。

     “唏……唏……”這次不像是“多事先生”,我看見李大夫在炕上躬着腰,顫顫巍巍地不知在摸索什麼。

     “怎麼哪,李大夫?” “唏……唏……他死了呀……死了……” “什麼?”“啥?”炕上的人,除了“多事先生”全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原來他們也被“多事先生”吵醒了。

     “怎麼可能?剛剛他還是好好的。

    ”“殘渣餘孽”說。

     “是死了呀,”李大夫帶着恐懼的哭音,“剛剛……我早知道……” “啥‘剛剛’!”小順子喊道,“現在是啥時候了,還‘剛剛’,天都快亮了!醫生為啥不來!媽媽的!醫生為啥不來?!媽媽的!” 我們這才從夢裡清醒:醫生為什麼不來?!現在離王富海走時起碼過了四個小時。

     我們又一齊圍到宋征身邊。

    馬力不信似地摸摸他的鼻子,又摸摸他的胸口,頹喪地說: “就是,心口都冰冰涼了。

    ” 死了。

    生與死的界線隻此一步。

    早上出工的時候,小老頭還腆着大肚子,自得其樂地、晃晃悠悠地扛着鐵鍬,對我說,勞動就是好,現在他吃得香了,肚皮小了,老婆對他不滿的煙也戒了,還學會了打爐子打炕;他深刻領會了毛主席要幹部參加勞動的偉大意義;他還能再活二十年,緊跟毛主席幹革命……還沒走到橋頭,他就被喊了回去。

    而現在,他的“心口都冰冰涼了”。

     “嗚嗚……”“殘渣餘孽”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他是個好人啊……嗚嗚……是個好人啊,說我是反革命還差不多,他是不會反的呀……嗚嗚……” “殘渣餘孽”在軍閥的槍械所做了十幾年工,集體加入過國民黨,解放後一直在這個農場的機修廠幹活。

    有人嫌他曆史上有污點,借故降了他一級工資。

    他跑去找宋征。

    宋征一個電話,那人隻得乖乖給他複了級。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那人一躍成了“革命大聯合”的小頭頭,就把他送來武裝連關迸牢房。

    罪名是“和宋征搞第三次國共合作”。

     他的悲哀,是真摯的。

     “嗚嗚……宋副師長死得冤啊。

    嗚嗚……宋副師長死得不明不白啊。

    嗚嗚……” 看到一個身經百戰的、軍齡黨齡比我年紀還大得多的人,一個踏踏實實、平易近人的老革命,就這樣被一群無知的人、尋開心的人、有野心的人踢來打去,還不知用什麼方法緻了内傷,終于死在這凄風苦雨之夜,死在一片洪水之中,死在一群陌生的“犯人”之間,而且死前連口幹淨水都喝不上,死後家屬又無法撫屍,隻有一個“國民黨殘渣餘孽”為他緻悼詞,為他鳴冤叫屈,我也不禁潸然淚下了。

    想起他彌留時的呓語,看到這樣一個老革命在死前的昏迷中仍這樣虔誠、真摯,不敢對施加于自己的淩辱表示一點異議和懷疑,我更感到自己像蟲蟻一樣地渺小和無力,更對淩駕于我之上的這種恐怖力量敬畏如神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蹲在屍體旁的老秦忽然握起拳頭,用嚴肅的眼光對我們掃了一遍,說:“對的!他死得有問題。

    李大夫,你說呢?” “事情是明擺着的啦!”李大夫歎了口氣,“不過,現在有什麼辦法?到處都整死人,有冤無處訴啦。

    你我都朝不保夕,生死未蔔呀!” 天更亮了。

    雖然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可以看出今天是個晴天。

    在屋檐下躲過暴雨的麻雀又很落寞、很寂寥地喳喳叫了。

    晨光從噴着紅紅綠綠的圖案的玻璃窗外一點點滲進來,但人們的臉并沒有因此而開朗,一個個還是滿布愁雲慘霧。

    現在已可以看清:宋征皺着眉,睜着眼,嘴角向上,露出一種猙獰的笑容。

    老頭活着的時候,對人總是和和氣氣的,死以後倒現出一副可怕的面孔。

    我抽出他的枕巾,蓋住了他的臉。

     “同志們!”老秦在炕上站起來,又恢複了他夙常那種演員的姿态,手往下一劈,并且奇怪地把我們稱為“同志”,說:“我們要永遠記住這一天,以後,忘記了今天就等于背叛!” 而正在這時,外面又嘩嘩地響起蹚水聲。

    他又急速把手一揮:“散開,快散開!各就各位!”我又趕緊退回窗前。

     嘩啷,鎖打開,槍托一砸門。

    “連首長”劉俊穿着高腰雨靴,拿着一根削得筆直的樹枝跨了進來。

    王富海跟在後面。

    他端着槍,光着腳,沾滿泥污的綠軍褲一直卷到大腿根上。

     “嗯,很好!人都在。

    ”劉俊兩眼把牢房一掃,誇獎了我們一句。

    他身材高大健壯,要不是前額略嫌低狹,還算得上是英俊魁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