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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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恐慌傳染,重複她的問話,“可是……批鬥會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了……” “哦,我還忘了告訴你,”顯然她不知道該先說什麼好,“‘十一’我要到師部去開立功受獎人員大會。

    明天我不參加會,給我一天時間準備。

    這要去好幾天,照顧不上你了。

    問題不在明天,明天團部軍代表要來參加,他們還不會把你們怎麼樣。

    等軍代表一走,他們就要甩開膀子幹了。

    現在他們開會正說的這個,聽得好吓人,你說咋辦?啊……”她下意識地握起我的手。

    我呆呆地站着。

    月光透過葉片篩孔似的縫隙照在她臉上,她的臉像銀子似的蒼白。

    那一顆墨玉似的哀婉的黑痣在她腮邊抖動着。

    她的眼睛是閃爍不定的,像驚起了睡凫的湖塘。

     “你跑吧!”她不停地揉搓我的手,“明天,我就要把鑰匙交給連裡了。

    明天晚上,我到王富海那裡去把他那串鑰匙偷出來。

    你跑到你姑媽那裡去,咱們倆在城裡見面。

    你要是現在跑,我脫不了身……” “那,那……”我被她這個計劃震驚了,而且覺得她大膽得令人懷疑。

    “這,這……” “我早就想過了,總有這麼一天。

    ”她放開我的手,卻抓住我兩隻胳膊。

    我覺得她的手掌滾燙,“現在他們也相信我了,咱們就趁這時候跑回老家去,我們都能勞動……老家的人好,那都是看我長大的……”她突然興奮起來,口齒不清地說了些語義不連貫的話。

    然而,正就在這奇突的荒謬的迷亂之中,她那不容懷疑的真情猛叩着我的心,激起了我的男子氣概,我兩手不自覺地從她肘彎下撫着她豐滿的腰肢,第一次用真誠的溫柔的語氣對她說: “你放心,啊,你放心……我知道,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你放心吧……” “噢!不,他們合計要打你們,不把你打死也打殘廢……”她擡起手,把我幾個月沒理的亂發捋向腦後。

    我覺着她的手在我心上輕輕滑過,“跑吧,啊,還是跑到老家去,等運動過去再回來……” “沒關系,沒關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噢!不,不……”她輕輕地搖晃我。

     我的心顫抖起來,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同時,一種渴望,一種欲念,一種幻想,一種不能抵禦的激情,使我在她的臉,連同那幹燥炙熱的嘴唇貼上來的時候,也不由得把嘴唇迎了上去…… 一切一切的痛苦,危險,災害好像都消失了…… 槍,從她肩上滑下去,滑下去……她如同一片秋葉在我懷裡索索發抖。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喃喃地說,“你叫我一聲吧!” “叫……什麼呢?”我抖得厲害。

     “叫我妹妹……”她仰起臉,暖烘烘的鼻息噴在我脖子上,“我叫你……哥哥!” 我的心凄楚得隐隐作痛。

    我被這種在農村裡一直保持着的表達愛情的語言感動了。

    這種也許是從遠古的近親結合形成的夫妻稱謂習慣,這種以血緣紐帶來表示親密關系的方式,從一個農村姑娘嘴裡自然地吐露出來,包含着其深無比的真摯和信賴。

     “叫我呀,叫我呀……”她用頭輕叩我的胸脯。

     然而,我仍在顫抖,這不僅是由于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心蕩神迷,也是由于害怕,由于對她和我的未來有一種朦胧的不幸的預感…… 現在,即使我已過了不惑之年,即使我兩鬓已染上了白霜,但每當回想起那個月明之夜,回想起在那幽暗的沙棗樹和柳樹相間的林帶裡和她度過的兩分鐘,我仍不禁柔情萬種。

    一個人的一生,總有那麼一個終生不能忘懷的時刻,而我這樣的時刻隻有兩分鐘。

    不過,這兩分鐘就足夠我後半生享用的了。

    現在,每當我感到困難的時候,感到惶惑的時候,感到餘悸忡忡的時候,這兩分鐘總能使我迸發出青春的活力,把我的心燃燒起來,鼓起我向那摧毀人的幸福和人的價值的東西進行批判的勇氣,堅定我和大家一起建設美好的未來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