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關燈
純潔的人性在贖償人類所有的缺陷。

     ——歌德《贈克呂格爾》 這幾天,她沒有理我。

    她不時用孩子般的賭氣的眼神瞪我。

    有時,完全不必要地對我呵叱:“快幹,快幹!你幹活老是磨磨蹭蹭的……”搞得另外幾個女戰士都有點莫名其妙,因為在九個“犯人”裡(小順子現在幹脆躺倒不幹了),我幹活是最踏實、最賣力的。

    但是,也許隻有我才能聽出她的呵叱裡有一種并非不友好的調皮的捉弄。

    每在這個時候,我就裝着不理解,用兇狠的眼睛回瞪她,我并不是不願領受這種友情,不是對她有反感,而是我現在更産生了一種我感情上想得到、而理智上知道根本不可能得到,從而要幹脆毀壞掉我想得到的東西的畸形心理。

     洪水過去一星期以後,大地就恢複了生機。

    她甚至比過去更美了。

    茂密的、蒼翠欲滴的綠葉,汁水飽滿、纖維堅韌的枝蔓,覆蓋了洪水在土地上破壞的痕迹。

    本來已經黃熟的春小麥是完了,但水稻卻頑強地從水面挺立起來。

    玉米和高粱,有一部分仍可指望收成。

    闊大修長的葉片,像碧玉似的略略透明的枝幹,在帶着紅斑的、像魚須似的須根的支撐下,迎着炎熱的夏風搖曳。

    大自然自己愈合了自己的傷痕。

    人,不是也有這種能力嗎? 陽光酷烈,暑氣蒸人,我們這些“犯人”幹活的時候,除李大夫和“多事先生”外,都脫光了上衣。

    我看着我隆起的胸肌、突出的雙頭肌,像扇子面一樣的闊背肌和胸肌下一塊塊對稱的腹肌,全被灼熱的陽光曬得油黑锃亮,不禁有一種男子漢的自豪感,我想,以後,我可以躲開這紛擾的世事去務農,憑我多年堅持體育運動鍛煉出來的這副健壯的身體,足可以把媽媽養老送終。

    所以,我幹活很認真,在挖渠、挑溝、修埂、平田中,不斷向本地人出身的“刑事犯”和小陳請教農業生産知識。

    不幾天,我的農活幹得就很出色了。

     我們幹活的時候,女戰士們就抱着槍在樹陰下乘涼。

    她們就取得這點特權,有别于在大田裡辛辛苦苦地和我們一樣幹活的其他男女戰士。

    這些穿着軍裝的女農工們,不改她們在農村自小養成的習慣,她們多數人拿着針線和鞋底,圍在一起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在她們納鞋底和搓麻繩的時候,七九步槍也成了她們的紡織工具。

    這副情景,要讓一個有閑情逸緻的旅遊者發現,肯定會當作世界奇聞報道出去。

    當然,我們是不會從這種荒唐可笑的畫面中得到樂趣的,我們明白:在她們這松散的一夥背後,有劉連長說的強大的無産階級專政的鐵拳。

    宋征領教過後,已經死于非命,這是開不得玩笑的。

     那麼,“連首長”這些人怎麼會放心我們“犯人”同她以及這些家屬(派來看押我們的女戰士,除她之外都是連隊頭面人物的家屬,全屬照顧性質)接近呢?後來我才理解這些人的心理:其實他們根本就沒有把我們當作人,就和古羅馬貴婦人洗澡時不避她們的男奴隸一樣。

    他們連想都沒有想到這些婦女會對我們有什麼好感,或是我們敢于對她們有什麼非分之想。

    他們确實是以為已把我們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平整土地的時候,偶爾,我會因取土的需要站得離她們近一點。

    我聽見,我,常是她們叽叽喳喳的話題。

    她們也是人,而且是女人,當然是用女人的眼光來看男人。

    她們贊賞我結實勻稱的身軀和踏實的勞動态度,傳我有什麼問題,猜測我家裡還有什麼人,是否結了婚,一個月掙多少錢,等等。

    這時,我會不由自主地瞥她一眼。

    我看到她從來不參加她們有關我的議論,隻是在一旁拄着步槍,用興奮的、專注的、研究的眼光盯着我,仿佛我是一隻她正準備捕捉的獵物似的。

     我也是人,而且是男人,這時,我那男性的敏感總會使我得到一點滿足,還産生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别看你們拿着槍,我的氣勢就足以壓倒你們! 這天傍晚,我就端着這種不無炫耀的姿态,扛着鐵鍬,昂首挺胸地走在隊列前面,她在最後押着“多事先生”,不時叫喊走慢點,等一等。

    我站在路邊,仰着臉,以一種淩駕于她之上的眼光脾睨着她,我恍惚看到她在我旁邊顯出了軟弱、慌亂的表情。

    她沒有再敢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