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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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無力百花殘 ——李商隐《無題》 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上午,武裝連召開對“階級敵人”的批鬥大會。

    一早,軍墾戰士就忙忙碌碌地在所有泥土剝落的牆上刷上标語,菜窖的後窗洞旁,一條白紙濃墨的口号正對着我們——“人民大衆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 團部軍管會的代表出席了大會。

    這是個面孔白皙、外表斯文的中年軍人,我在師部機關時曾見過他。

    當我們被押進會場的時候,在驚慌的一瞬間,我恍惚看到他向我投來一線溫和的目光。

     批鬥大會進行得很正常,正如她說的,有軍代表在場,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

    不過,就在他們按我的頭,給我們做常規的噴氣式的時候,我猛地覺得有許多極尖銳的鋼針紮在我頭皮上。

    李大夫大概也嘗到了這種滋味,竟疼得叫喚起來,順勢倒在地上。

     “您看看,軍代表,”押李大夫的軍墾戰士委屈地抱怨,“真沒辦法!這些人,就是這麼耍死狗,動也沒動他……” “怎麼哪?李方吾。

    ”軍代表敲了敲桌子,“我已經打過招呼了:要文鬥,不要武鬥。

    群衆又沒有打你,你這樣就不好了,群衆運動嘛,難道批一批你就不行了?就要叫喚了?……” 下面,他的講話被一片狂躁的口号聲代替了。

    我最大限度地低着頭,眼睛向兩邊窺視,發現押我們的軍墾戰士都戴着勞保用的白線手套。

     批鬥告一段落,軍代表就叫王富海把我們押回牢房,革命群衆繼續進行我們不能旁聽的議程。

    牢門鎖上後,老秦首先氣憤地叫起來: “看到沒有?看到沒有?”他舉着一枚光閃閃的東西,“他們手套裡藏的就是這個——圖釘,這就是從他們手套裡掉出來的……” “媽媽的!”小順子罵道,“找軍代表去,告那些婊子養的!” “哼!我才不告哩!這我還要留着當紀念。

    ”他冷笑一聲,把圖釘又放回口袋裡,“老實說,軍代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知道了,一個小小的軍代表又能怎麼樣?”他從鐵絲上拽下毛巾捂在頭上,踱了一圈,在我鋪上坐下,“從剛剛的批鬥看來,那封信的事他們還沒有發現,也可能那個姓喬的姑娘真以為你是給你姑媽寫的信,沒有在意。

    你可要記住,任何情況下不能說出那封信,老實說,這裡就你最幼稚,最書生氣……” 下午,王富海端槍踹進牢房,說是軍代表要和專政對象個别談話,第一個叫的就是我。

     軍代表坐在辦公桌後面,幾個連部的頭面人物圍着他。

    他捧着茶杯,用杯蓋輕輕地拂開水面的茶葉:“怎麼樣?石在。

    ”他帶着失望的表情,用惋惜的語氣問道,“聽說你在改造期間表現得可不怎麼好啊!” 我坐在他對面。

    我感到他語氣裡有一種期望和溫暖。

    這種話,我自來這裡就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出于這樣一位具有權威的人物的口裡,使我的淚水不覺地浮上了眼眶。

     “哪,你看,”他翻動着桌上的一沓紙,“你還向帶你們的班長要求休息,還借口毛主席說的,人要勞逸結合。

    現在,外面正有人不是帶着問題學毛主席著作,而是為我所用,搞實用主義。

    想不到你在這裡也搞,可你搞,性質就不一樣啰……” 我的耳朵裡猛地嗡嗡作響,下面的話,我沒有聽進去,隻是像森林裡的鹿聽到了異常的響動,驚懼地望着他。

    這明明是我向她随意地提出的一個要求,怎麼會傳到這裡,而且成了一條嚴重的政治問題呢?那麼,我和她之間其它的事,難道也…… “你不要以為你聰明,”劉俊說,“我們是掌握了你的情況的。

    是你自己坦白呢?還是非要由我們給你準備材料不可呢?……” “不要急嘛,”軍代表一擡手,用教訓的口吻說,“要給他一個認識過程。

    石在,你知道為什麼要叫你來學習班嗎?”他抿了一口茶,“你是五七年在報上發表過文章的人嘛,是有影響的人嘛。

    我們是講政策的,你的右派帽子早摘了,不錯,可你總是資産階級知識分子,是十七年的舊學校培養出來的人吧,是不是?這個你總要承認吧。

    叫你來學習班,是對你的關懷嘛,可你自己改造得怎麼樣呢?嗯?”他手指在那沓紙上一敲,嚴峻地望着我。

     “資産階級知識分子”!這像一道強光一樣突地把我陰郁的心照亮了,我過去怎麼會沒有想到這個概念,隻是糾纏在政治身份上呢?我不由得衷心地崇敬地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