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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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紙荒唐言 ——摘自《紅樓夢》 近幾年來,我的生活用四個字就能概括:事與願違。

    這一次又是如此。

    本來是想拒絕和她有管與被管之外的來往的,可是現在還非要設法和她建立某種暧昧的關系不可了;本來是已經生死置之度外,聽天由命的,可是在危機真正來臨時卻又有生的留戀,非要積極地去求得解脫不可……老秦對我的動員,盡管有點似是而非,可我也無法反駁他。

    那的确是從生活中得出來的經驗,有時,我覺得他真是個梅菲斯特斐勒司,雖然會引誘我去犯罪,但卻給我開了新的思路。

    他善于把抽象的政治概念用到生活實際中去,為自己的行為和利益辯護。

    我是沒有這種本領的。

     奇怪的是:自那天我答應老秦去試一試以後,就被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緊緊抓住。

    基本上,我還是認為正在無産階級專政下改造的時候,搞不允許做的事是犯法犯罪,對她來說更是不正當的,可是這種犯罪感卻會成為一種刺激,激起在劉俊這些人手下既恐懼而又不甘俯首帖耳的反抗性和報複欲。

    這種情緒使我興奮不已,甚至緩沖了我悼念母親的悲痛。

     但是,這幾天我找不到和她談話的機會。

    這種話。

    又不是出工、收工時三言兩語能說清的,雖然我彎着腰在水田薅草,她就坐在渠堤上乘蔭納涼,而咫尺天涯,我隻能在偶爾的一瞥之間接受她脈脈含情的目光。

     一天中午收工回來,小順子又向大家宣布了一個小道消息:因為現在“犯人”都和大隊在一起幹活,看守用不了那麼多人,稻田薅草任務又很緊張,連隊準備撤下全部女戰士,再把王富海派來看押我們。

     “……哥兒們還告訴我,”小順子又說,“這些天連裡是因為受了災,又搶着薅草,沒工夫整咱們。

    等秋收一罷,媽媽的!連裡就開始一個個收拾咱們了。

    咱們大家都當心點,媽媽的!該寫遺囑的就寫遺囑吧……”小順子雖然不出工,也沒挨過打,可他總自覺地把他劃在我們一起。

     下午出工,走在路上,老秦對我說:“這事再不能拖了,現在,第一步,你必須扯着她,叫她設法賴在‘學習班’看我們。

    她要是一調走,這事就弄不成了。

    ” 我思忖了一下,就裝着系涼鞋的袢子,蹲在隊列外面,等她和“多事先生”。

     “怎樣?聽說你們女戰士都要撤換下去。

    ”他倆走上來,我插在“多事先生”和她之間。

     “就是。

    ”她向我嫣然一笑,“你着急啥?” “你能不能争取留在這裡看我們?” “你放心吧。

    ”她在我身後說,“我都說好了,不會把我撤下去的。

    明天灌玉米地的水,我讓連裡派我領你和這個瘋子去。

    明天我把那個本子給你看。

    ” 第二天早晨出工,果然,除了她,别的女戰士都撤下去了;王富海又走馬上任。

    我們呼完口号,她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隊列,押我們到玉米地,其他人由王富海押到水稻田。

     洪水從山上沖下來的礦物質和羊糞,等于給田野施了一次肥,玉米長得黝黑茁壯,頂端都抽出了粉紅色的花穗。

    寬大的葉片在晨風中抖掉了晶瑩的露水,發出一片柔和而歡快的飒飒聲。

    渠堤和溝沿上,長滿肥嫩的豬耳菜、碧綠的野薄荷和高大茂密的艾蒿,清晨的空氣裡彌漫着沁人的清香和一股好聞的苦味。

     “快!給你。

    你鑽進玉米地裡去看。

    ”還沒開始幹活,她就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夾在《毛主席語錄》裡塞給我,然後押着“多事先生”去渠口開水管。

     我急忙鑽進青紗帳。

    一看,這不是什麼中央文件,而是封面上寫着“一百個怎麼辦”的油印小冊子,翻開來,裡面寫着“受了批評怎麼辦?”“看到同志有缺點怎麼辦?”“在榮譽面前怎麼辦?”“工作不容易展開怎麼辦?”“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有沖突怎麼辦?”等等,整一百個問題,每一個問題下面注明《毛主席語錄》裡的頁碼。

    原來這是一種對号入座,“帶着問題學”《毛主席語錄》的輔導材料。

     我失望地把小本子一合,又懷疑她是在戲弄我,但轉念一想,她知識淺薄,大概真的把這種學習方法看得非常奇妙,以為我會在這裡面尋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吧。

    她的好意,總還是應該感謝的。

     刷、刷、刷,她也鑽進了玉米地,頭上沾着點點粉紅的玉米花穗。

     “瘋子把水管放開了,水到這裡還有一會兒。

    ”她興奮得臉都紅了,“你看了嗎?對你解決問題有幫助沒有?” “謝謝你。

    ”我站起來,把小冊子和《毛主席語錄》還給她,“有幫助,當然有幫助。

    ” “上面來人說,啥問題都能從這裡面找到解決:中國的,世界的,個人的,這裡面都寫着哩!”她把小冊子包好,小心地揣到懷裡,仰起臉看着我,“可我文化淺,找了半天找不到:為啥叫你這樣的好人受罪,叫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