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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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錯、錯! ——陸遊《钗頭鳳》 我震驚了。

    雖然我知道她沒有死,但我仍然震驚了。

     我從那顆黑痣上認出是她。

     我望着她,她望着我。

    來來往往的旅客,牆上的電鐘,巨大的列車時刻表,白的燈,綠的燈,紅的燈,一切的一切,全部化成調色闆上那樣斑駁的一片雜色。

    隻有她,在朦胧模糊的背景之前站在我對面,那樣清晰、鮮明。

     “你好吧?”她朝我凄楚地微微一笑,我沒聽清她說的什麼,隻是從她嘴唇的顫動上看出她說的是這句話。

     我的嘴唇也嚅動着,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我又像害熱病似地顫抖起來,就像十二年前那天晚上一樣。

     “結婚了嗎?”我看見她眼裡閃着淚光。

     “沒有。

    ”我使勁控制住牙床,吐了這麼一句。

     “應該了……找一個……這麼大歲數了。

    ”她的音調柔和而平闆,像一汪死水,沒有一絲感情的波瀾。

    “現在你有條件了……找一個,照顧自己……” “不,我不想找了……” 我想要求她的寬恕,可是她卻帶着歉疚地對我一笑。

    我看出她是想笑得美一些,笑得像陽光那樣燦爛,像她過去那樣。

    但是,她的臉,好像已經失去了那樣笑的機能。

    現在,她的笑像月光一樣,是凄清的、衰弱的;又像是夢裡的影子,輕輕一掠就過去了。

     我這才注意到:她變了!她的臉幹癟黃瘦,額頭、眼角、嘴邊都出現了令人傷心的皺紋。

    一绺沾着汗的頭發随便地搭在頰邊;鼻孔的邊沿上凝定着一滴清鼻涕,閃着刺目的光。

    現在的她,就像是失去了絢麗色彩的舊畫,那上面隻殘存着一些模糊的美妙的線條了。

     “你到哪裡去?”她的呼吸是急促的,但卻故作平靜地問我。

     “我……我送一個朋友,他剛上車。

    你……你到哪裡去?” 我也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對了,這有什麼?不是有許許多多人都把悲痛埋藏在心底了嗎?悲痛埋藏在心底,和屍體埋在土裡一樣,也會慢慢地消失,據說,它還會和屍體能使土壤肥沃一樣,使心變得豐滿。

     “我……我們回家去,回老家去。

    ”她突然笑出聲來,但笑聲卻像是呻吟。

    我看見她毫無笑意的眸子裡閃爍着精神病患者那樣遊移不定的目光,對我來說,還有一把打開那恐怖的記憶的鑰匙。

    不,不能讓她打開我那已經關閉記憶的大門。

    那裡有毀滅我自己的火。

    我往後退了一步。

     蓦地,她的眼神嚴厲起來,并且掀起右上唇,露出白白的犬齒,向我身後狺狺地叫着: “鬼!你到哪兒逛去了!鬼!你啥也不管!你……” “嘿嘿……在車站對面的小館,嘿嘿……”我身後響起含混不清的回答,同時一股混合着白酒、大蒜和油腥的臭氣噴在我頰上。

     他!穿着一身半新的灰滌卡制服,一面搖搖欲倒地擦過我身邊,一面像安撫一匹受驚的馬似地嘟囔着。

    他已經醉醺醺的了,字眼就像粘痰一樣在舌底滾動。

    最後,一個趔趄跌坐在睡在長椅上的兩個女孩的腳邊。

     “唔……發那麼大火幹啥?……瞧你,厲害的……”他傾斜着上身,手在口袋裡摸索着,終于尋找出幾粒葵花子,低着頭悶悶地嗑起來。

     頓時,我心裡升起一陣惡毒的快感。

    我挺了挺胸,鼻孔裡威脅似地吭了一聲。

     “哦,是你……”他擡起頭,但一點也沒有表示出驚訝或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