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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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要捉高馬!他鄙夷地看着秃頭的村主任高金角,恨不得沖上去咬他一口。

    但轉瞬間那怒氣便消了,心裡竟奇怪地盼望着警察多抓些人與自己做伴。

    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會平和,他想。

    最好把高馬抓到,蹲監獄也應該有個頭領,而高馬正是最好的頭領。

     不要了,沖進去抓就是,實在不行就用電棒放倒他!警察說。

     首長,沒我的事,我走啦。

    高金角說。

     怎——怎麼沒事呢?你看着他! 他恨恨地盯着高金角。

     首長,不行,我可看不住他,萬一跑了,我可擔當不起這個責任。

    高金角瞄一眼高羊,目光立即便跳了。

     結巴警察擡起袖子擦擦臉上的汗,問:高羊,你敢跑嗎? 他一時邪火攻心,竟咬牙切齒地說:敢! 結巴警察嘻嘻地笑起來,龇出兩顆亮晶晶的小虎牙:你——你聽到了沒有,他——他還敢跑!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結巴警察從腰裡掏出一串亮晶晶的小鑰匙,随便摸着鐐铐的中間,咔嚓咔嚓替他開铐。

    警察笑眯眯地對着他。

    摸着手脖子上被鐐铐咬出來的紫色槽印,一陣巨大的感激的浪潮包圍了他。

    他又一次流了淚。

    他執拗地對着自己的心說:淌眼淚歸眼淚,我沒有哭。

     他滿懷希望地仰望着警察的臉,問:同志,俺可以回家了嗎? 警察說:回家?早晚要送你回家,但現在不行。

     結巴警察對同伴使了個眼色,那人轉到了他背後,猛力一推,把他擁到了一棵槐樹上。

    在他鼻子被粗糙的樹皮撞酸的一瞬間,雙手又被結巴警察抓去,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兩個鋼圈又套到了他的手脖子上。

    他懷抱着一棵碗口粗的槐樹,看不到自己的手。

    手铐把他跟樹連在了一起。

    他惱怒地用額頭撞樹,樹上的葉子瑟瑟抖,蟬驚飛,冰涼的蟬尿落了他一脖子。

     他聽到結巴警察說:你不是要跑——跑嗎?跑吧,有力氣拔出樹來,你——你抱着樹跑吧! 他扭動着身體,一根堅硬尖利的槐針紮進了肚皮,仿佛連腸子都紮着了,因為他感到腸子猛烈地抽動一下。

    為了讓槐針從肚皮上拔出來,他不得不把雙臂死勁往後拉——忍受着彈簧鐐铐咬進手脖的痛苦。

    他弓着背,垂着頭,看到黑紅色的槐針已從肚皮上拔出來,針尖上挂着一縷白色的纖維。

    肚皮上的孔裡慢慢地滲出了一滴血,也是黑紅色,跟槐樹針的顔色一樣。

    他在低頭的時候,還看到自己被尿浸濕的褲衩已經半幹了,尿漬的邊緣曲曲折折,好像天邊的雲團。

    他還看到了右腳的踝子骨腫脹起來,發着青,破爛的皮膚退到腫包的旁邊,翻卷着,有清楚的紋理,宛若白色的蛇蛻。

     他把身體旋轉了一下,避開了那根槐針,用仇視的、膽怯的目光跟蹤警察的腳。

    那四隻腳上套着黑色的皮鞋,鞋面雖然積滿了塵土,但還能閃爍出亮光。

    他想,如果他們穿的是布鞋,自己的踝子骨絕不會腫得這樣高。

    他動了一下腳,像裂開了一條骨縫般的尖辣痛苦放射出來。

    他眼裡盈滿了淚水,但他還是認真地提醒自己:高羊,你流了淚,但你沒有哭! 兩個警察蹑手蹑腳,一個握着槍,另一個擎着黑棒子,往高馬的院子逼近着。

     高馬院落的東牆倒了半截,隻剩下半米高的磚基,警察一擡腿就跨了過去。

    院子裡的景物一目了然:兩棵耷拉着葉子的臭椿樹立在西牆根,幾隻雞卧在樹陰下喘氣,陽光銀子一樣灑在地上。

    灼熱的銀箔般的陽光鋪疊在當院裡堆着的那些腐爛的蒜薹上。

    蒜薹堆上冒着若有若無的白氣。

    高羊惡心,直想嘔吐。

    自從上個月裡蒜薹跌價後,他就把這些細長光滑的玩藝兒跟糞便裡的蛔蟲聯系在一起,越是惡心越是這樣想。

    一隻破了底的鐵鍋反扣在窗前。

    他辨認出了,那個提着黑棒的是結巴警察。

    結巴警察伸長了脖頸,往窗戶裡張望着。

    窗戶裡是炕。

    高馬躺在炕上。

    村主任高金角又用背靠住了一棵樹,一下一下地撞擊着。

    幾隻白色的髒雞在陽光下的一堆亂草裡躺着,伸展着翅膀,奓煞着羽毛挨曬。

    雞曬翅膀,三日内必有大雨,他的心感到安慰,歪着頭,去看交叉的槐枝分割破天。

    天似乎是湛藍的,紫色的陽光飛雨般下射着,連一片雲也沒有。

    雞又動了動,用爪子把一些草蹬開。

    另一名警察立在結巴警察背後,平端着藍汪汪的槍,大張着嘴,似乎連喘氣也沒有。

     他低了一下頭,把額上的冷汗往樹皮上蹭了蹭。

    兩個警察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你推我搡,好像在推讓着什麼。

    高羊馬上猜到了他們推讓什麼。

    他們好像決定了。

    結巴警察把腰帶往上提提,另一位警察閉上嘴,遠看已無嘴唇,隻有一條緊張的發亮的細線。

    高金角對準槐樹放了一個很長的屁。

    警察的身體緊縮起來,好像要向老鼠發起沖擊的狸貓一樣。

     高馬!快跑啊!警察抓你啦!他高叫着。

    把話喊出來後,他全身發冷,牙齒嗒嗒地撞擊着。

    他知道自己害怕了,後悔了,便在抖顫中緊住嘴唇,眼巴巴地看着。

    結巴警察回了一下頭,腳被那口暗紅色的破鍋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