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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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住!他看到那女人把一根銀光閃閃的玻璃棍甩了甩,塞進他的胳肢窩裡。

    那女人又說:夾緊了啊! 高級的高大女人背後站着一個身穿警服的黑瘦男人,他仿佛一個怕見生人的男孩,躲躲閃閃地在女人背後,臉上挂着猶豫不決、忐忑不安的表情。

     你應該穿上衣服!女人說。

     他想說話,但說不出來。

     他被你們抓來時就是這樣,光膊子赤腳!中年犯人說。

     孫所長,女人轉身對瘦男人說,是不是通知家屬,給他送幾件衣服來? 所長點點頭。

    身體消逝在女人背後。

     他聽到所長問:你們住在這裡,感覺怎麼樣? 感覺好極了!年輕犯人大聲說,又涼快,又舒服,就像天堂一樣!就是他娘家的虱子太多啦! 有虱子? 沒有,沒有會說話的! 政府,你們實行點革命的人道主義,弄點藥來除除虱子! 可以考慮你們的要求,所長說,宋醫生,你們醫務室配點藥滅滅虱子。

     我們統共三個人,哪有時間配藥滅虱子,這麼多監室呢?宋醫生說着,從高羊胳肢窩裡把溫度計抽出來,舉到光明處一看。

    他聽到她倒吸了一口氣。

     她搬來一個皮匣子,揭開,拿出一架器具,套在脖子上,不,是插在耳朵眼裡。

    她用力捏着一個發光的鐵疙瘩,鐵疙瘩連接着一條杏黃色的膠皮管子,膠皮管子顫抖着。

    她對着他俯下身來,她的又白又大的臉就對着他的臉。

    他嗅到了她臉上令人心迷神蕩的氣息。

    那個發光的鐵疙瘩在他胸膛上移動着,他感到了巨大的壓迫,但這壓迫是幸福的。

    他知道自己終生都不會忘記這一時刻了。

     哪怕立刻死在這間監室裡,我也夠本啦!一個高級的女人摸過我的額頭,她的臉離我的臉這麼近過,我清楚地聞到了她的香味,她彎腰的時候,我還看到了她脖子下邊像粉團一樣白的皮膚。

    人活一世,也不過如此了。

     她伸手拍拍他,親切地說: 翻過身去! 他看到她手裡擎着一根畫着棕色橫杠杠的玻璃管,玻璃管裡裝着金黃色的液體,玻璃管頂端挑着一根銀色的長針。

    他順從地翻過身去。

    她的手指,溫柔細軟,涼森森的手指,這手指多麼好啊!這手指抓住他的大褲衩子的邊緣猛往下一拽,他感到屁股暴露出來,一陣涼氣直射肛門,他把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一股更加寒冷的感覺在他左側的屁股上擴散開,她用一團棉花揉搓着他的屁股。

     放松!她嚴肅地說,放松肌肉!你怕什麼?從來沒打過針? 她對準他的屁股打了一巴掌,說: 你繃得這麼緊,怎麼能攮進去? 我夠本啦!真夠本啦!她是個高級的女人,她一點不嫌我髒,她用那麼幹淨的手打我的屁股!死在這監室裡也不委屈啦! 她用兩個手指輕輕地戳着他的屁股,問道: 你的腳是怎麼搞的?腫得這樣厲害? 他的心思轉移到腳上去,他被幸福壓迫得即将窒息,沒有能力答話。

     她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屁股上像被毒蜂螫了一下子。

    她把那針又往下一捅。

    他聽到她的喘息聲,他感到她的小手指一勾一勾地搔着屁股上的皮膚,平生從未體驗過的巨大溫柔從天而降,徹底麻醉了他的心靈。

    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他希望這過程永不間斷地繼續下去,女獄醫已經把針頭拔出來。

     女獄醫收拾着藥箱問:你哭什麼?難道會這樣痛? 他什麼話也不說,難過地想着:打完針,她就要走了。

     年輕犯人說:醫生,我拉不出屎來,您能給我檢查檢查嗎? 女獄醫說:拉不出來你就憋在肚子裡吧! 醫生,你好不講道理! 對你這樣的小流氓有什麼道理好講! 醫生,您可别罵我小流氓,我和您女兒是同班同學,我和她談過戀愛! 七号,你太狂妄啦!所長嚴肅地說。

     高羊聽到年輕犯人和女獄醫講話,心裡十分不愉快。

    他盼望着女獄醫還能與自己說幾句話,女獄醫卻背着藥箱,與看守所長一起走了。

     半個小時後,看守所長把臉貼在鐵窗上,對着屋裡喊: 九号,給你做了一碗病号飯,你吃了吧。

     一個灰缽子從門洞裡推進來,監室裡立刻彌漫了香氣。

    犯人們的眼睛放出綠光來。

    中年犯人親自把那一缽子面條端過來。

    他欠起身來,看到面條裡卧着兩隻金黃的雞蛋,湯面上漂着翠綠的蔥葉和大朵的油花。

     所長,政府,我也病啦……我肚子疼……年輕犯人高呼着。

     小李,看守所長招呼着在走廊裡來回踱步的士兵,說:你過來看着,别讓他們搶病号的飯! 中年犯人一怔,順手就把飯缽子扔在高羊的鋪上,嘴裡低聲罵着,回自己的鋪上躺着去了。

     面條和雞蛋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

    他用顫抖的手抄起筷子,攪了攪面條,面條白如粉絲,滑滑溜溜,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細這麼白的面條。

    他雙手捧起缽子,哧溜喝了一口熱湯,腸胃都幸福得發抖了。

    他雙眼盈淚,對着鐵窗外士兵的臉,喃喃地說: 感謝政府的恩德! 高羊,他吃着面條,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高羊,你交上好運,從前隻能調遠裡望望的高級女人摸了你的頭,從前連見都見不上的高級面條進了你的肚腸,高羊,人苦不知足,你這下該知足了…… 他把一大缽子面條吃光,連口湯都沒剩,老犯人和年輕犯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裡的缽子,他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他肚裡還是饑餓。

     哨兵在窗外說:還病了哩,要是不病,我看你能吃一桶! 政府,我也病了……我肚子疼……哎喲親娘……肚子痛死啦……年輕犯人号叫着。

     三 放風的時間到了。

    一陣尖利的哨子響過,兩個看守拿着鑰匙串,把監室一間間打開了。

    中年犯人和老年犯人走出監室,年輕犯人把窗下的小門打開,将屎尿滿溢的膠皮桶拖出來。

    他忽然有了主意,停止了中年犯人分派給他的工作,他對高羊說: 哎,新來的,你吃了一大碗面條,該你倒這馬桶! 年輕犯人一蹦就蹦到監室外邊的走廊上。

     高羊剛吃了面條,高級女人又給打了針,比同室的犯人多享受這麼多優待,他也不好意思。

    他手扶着床邊坐起來,赤腳一着冰冷潮濕的水泥地面,頭便發暈。

    他站起來,傷了踝骨的腳笨拙而麻木,踩在地上如同踩着棉花。

    他提起了那隻膠皮桶,膠皮桶的重量并不大,隻是那股臭味催人發哕。

    他盡量地把提桶的胳膊撐出去,那桶卻偏偏要撞他的腿,把尿和屎蹭在他的光腿上。

     日光強烈,他眼睛痛得很厲害。

    淚水嘩嘩地流。

    過了一會兒,眼睛不痛了,腿和胳膊卻直着勁顫抖。

    他放下屎尿桶,扶着走廊裡的一根立柱,想喘息一會兒,立刻就被持槍站在走廊盡頭崗樓裡的士兵咋呼了一嗓子: 九号,不許把便桶放在走廊裡! 他慌忙提起便桶,跟随着其他監室提便桶的犯人往前走。

    走下走廊,往西南角一拐,有一間用鐵皮和爛闆子釘起來的小屋子,木闆上用紅漆塗了一個團扇般的大男字。

    幾十個倒便桶的犯人排成一字隊形等在廁所門口,出來一個,進去一個,出來一個,進去一個。

     輪到他進去了。

    他赤着腳,踩着廁所裡陷沒腳裸的、混合着屎尿的泥水,心裡極度惡心。

    廁所正中是一個黑洞洞的大糞坑,他的頭暈得不輕,差點沒紮到糞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