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關燈
裡去。

    倒了便桶的犯人又站到廁所外邊一根生鏽的自來水管子下,等候沖洗。

    水不旺,噼剌噼剌的,像小孩子的尿柱。

    犯人們用一個秃笤帚呱嚓呱嚓地戳着便桶,好像戳着他的腸胃。

    他非常想嘔吐,他看到那些細如粉細的面條在肚子裡翻騰着,那兩隻金黃的油煎雞蛋随着面條翻騰着,他咬住牙關,把湧到喉頭的面條咽下去。

    不能吐,堅決不能吐,這麼高級的面條,吐出來太可惜了。

     沖洗便桶之前,他把那隻受傷的腳放在水柱下。

    他的腳上沾着一些不敢用眼看的髒東西。

     後邊的犯人用便桶磕了一下他的屁股,罵他:窮講究什麼,這是洗腳的地方嗎? 他回了頭,看到磕自己的是一個沒有胡子的中年人。

    這人生着兩隻很大的黃眼珠子,滿臉都是短促的褶皺,好像在水裡浸泡過又曬幹了的黃豆。

    高羊有些懼怕,可憐巴巴地說: 大哥……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俺腳上有傷…… 黃眼犯人說:快點吧,他媽的,馬上又要收風啦! 他草草地沖洗了腳——水柱沖激左腳上的傷處時,他看到那裡的皮膚青白一片——又草草地刷洗了便桶。

     把便桶放回原處,他已經精疲力竭。

    他想不到昨天上午還是一個精壯漢子,今天上午就成一個幹丁點活就喘息不疊的窩囊廢。

    從室外一進監室,才發現監室裡空氣惡濁。

    他聽到自己的胸膛裡有重濁的聲音,他忽然想到了死亡。

    我不能死。

    他支撐着,走進陽光裡。

    站在走廊裡,他看清了監獄的格局。

     他先看清了長長的狹窄的走廊,走廊兩頭各戳着一個鐵打的崗樓,每個崗樓裡站着一個手持鋼槍、腰纏子彈袋的哨兵。

    走廊南邊是一道灰色的高牆,牆上開着兩個小門。

     現在走廊裡空空蕩蕩,犯人們都不知哪兒去了。

    西邊崗樓上那個哨兵喊: 九号,從小門裡鑽出去! 他順從地鑽出去。

    外邊風景更美好。

    這是一個陽台式的大鐵籠子,籠子和走廊等長,寬約十米。

    高約四米,下面是水泥地面。

    編織鐵籠的材料是鐮把粗的鐵棍和指頭粗的鋼筋。

    鐵棍生着紅鏽,鋼筋沒有生鏽,泛着青藍色的幽光。

    鐵籠外邊是一塊很大的平地,地上種着蔬菜,有馬鈴薯,有黃瓜,有西紅柿,幾個女政府在黃瓜地裡摘黃瓜。

    再往外又是一道高高的灰牆,牆上拉着鐵絲網,他想起小時候聽人說過,監獄的牆上拉着電網,甭說是人,就是隻鳥兒也休想飛過去。

     犯人們多數都手扒着鐵籠上的鐵筋,看着外邊的風光。

    鐵籠的洞眼隻有碗口大,再小的人頭也伸不出去。

    也有坐在北牆根上曬太陽的,也有像張扣的鼓書裡說過的那個華子良一樣沿鐵籠的邊緣跑步的。

    鐵籠分成兩半。

    西邊一半盛着男犯人,東邊一半盛着女犯人。

     高羊一眼就看到了手扒着鐵籠子的方家四嬸,一天不見,她好像重新變了一個人。

    他看到了她的右一半臉。

    他不敢與她打招呼。

     女政府們擡着一個竹筐子,挪到西紅柿地裡了。

    犯人們手把鐵籠看着她們,沒有吭氣。

     女政府們嘻嘻哈哈地打鬧着,其中一個滿臉雀斑,個子矮小,看樣不過二十歲的女政府笑得最響。

     高羊聽到與他同監室的年輕犯人嬉笑着說: 政府,政府,開恩賞個西紅柿吃。

     女政府們都不說話了,眼直愣愣地往鐵籠裡看。

     政府開恩,賞個西紅柿吃!年輕犯人說。

     小個雀斑政府說:你叫我聲大姨,我就給你吃。

     大姨!年輕犯人毫不猶豫地高聲喊叫。

     雀斑小個女政府一愣,緊接着笑彎了腰。

     其他幾個女政府逗她:小劉,快給你大外甥扔個西紅柿呀! 雀斑女政府直起腰,從竹筐裡揀了一個半青半紅的大個西紅柿,瞄瞄準,用力往鐵籠裡投來。

    西紅柿碰到鋼筋上,彈出半米,落在鐵籠外邊。

     你個笨蛋,小劉!一個瘦得像魚刺般的女政府說。

     雀斑女政府又揀了一個鮮紅的西紅柿,瞄着年輕犯人,用力抛過去。

    西紅柿飛進鐵籠,跌在水泥地上,隻聽到一片嗷嗷的怪叫聲。

     年輕犯人罵着:他媽的,這是俺大姨給我的!他媽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也不知西紅柿進了誰的肚子,犯人們又手把着鐵籠往外看。

     大姨,再給俺一個吧,大姨!年輕犯人央求着。

     犯人們一齊亂嚷起來,有叫大姨的,有叫大姐的,高羊聽到中年犯人惡狠狠地罵着: 肏你大姨! 女政府們接二連三地扔起西紅柿來,犯人們像瘋狗一樣,叫着,罵着,搶着,時而在這邊擠成一堆,時而在那邊摞成一團。

     走廊兩頭的哨兵持槍跑來,幾個看守也從鐵籠外的辦公室跑來。

    哨兵把槍栓拉得嘩啦嘩啦響,看守員用穿着皮鞋的腳亂踢着壓在一起的屁股、腿。

     尖銳的哨子響起。

     看守員高叫着: 滾回去,都給我滾回去! 犯人們魚貫鑽過牆上的小鐵門。

    高羊是最後一個進來。

    他一進來,看守員就把小鐵門關起上了鎖。

    收風了。

     鐵籠、菜地、高牆、鐵絲網都看不見了。

    從廣闊的天地回來,才感到走廊裡這般狹小。

    他聽到牆外一個男人與那女政府們吵嘴,小個雀斑女政府的嗓音尖上拔尖,與衆不同,很容易辨别。

     四 進了監室,如同進了地洞。

    黑暗不僅蒙蔽了眼睛,而且也蒙蔽了耳朵。

    惟有鼻子是靈敏的,高羊感到黴爛和腐臭的氣味難以忍受。

     中年犯人壓低了嗓門說: 新來的,你站起來! 大哥……你要俺幹什麼?他惶惶不安地說。

     中年犯人陰鸷地笑着,問: 面條好吃嗎? 他羞愧地說: 挺好吃…… 你們聽到了嗎?他說挺好吃的!中年犯人說。

     好吃難消化!年輕犯人說。

     你吃獨食!老犯人撲上來撕扯他的頭發。

     中年犯人把老犯人拖到一邊,一步步逼高羊後退。

    他退到牆上,恐怖地往鐵窗那裡望。

     你要敢叫,我就掐死你!中年犯人說,你這條搖尾巴舔腚溝子的狗! 大哥……饒了俺吧…… 你吃的面條是什麼面粉做的? 他搖着頭。

     是通心粉!吃了通心粉,就要挨通心拳!中年犯人一招手,說,來,每人三拳,打吐就算! 年輕犯人攥緊拳頭,對準高羊心窩硬骨部位,閃電般捅了三拳。

     高羊痛苦地叫着,一張嘴,就把那些面條吐噜吐噜吐出來。

    吐完了,他就癱在了水泥地闆上。

     中年犯人說:小偷,你叫了一頓大姨,連個西紅柿都沒撈到吃,俺要獎賞你…… 大叔,我不要…… 别叫!你把他吐出來的面條吃了吧! 年輕犯人跪在地上,低聲哀求着: 大叔,好大叔,親大叔,我再也不敢了…… 鐵門外響起鑰匙聲,犯人們跑到自己床上躺起來。

     監門打開,光明進來,幾個男政府站在門口,站崗的拿着一張白紙條說: 九号,出來。

     他飛快地向門口爬去,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 政府,政府,救救我的命吧…… 一個男政府問:九号,你怎麼啦? 中年犯人說:他病了,發高燒,說胡話,吃了一碗病号面,又嘔出來。

     還提嗎?一個男政府問另一個男政府。

     提出去再說吧!那個被問的男政府說。

     起來!哨兵說。

     他一站立起來,男政府就把一副黃手铐鎖在他的手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