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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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與兩個民兵六眼對望,然後都開顔微笑。

    主任說: 是高級葡萄酒,快喝吧! 他提着酒瓶,仰脖灌了一口,尿液尚溫,除了微微鹹澀外,并無異味。

    他咕嘟咕嘟地喝着,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

    他擡手擦擦嘴巴,眼睛裡湧出熱淚,臉上帶着笑,嘴裡說: 高羊,高羊,你這個雜種,你說你哪來這麼大的福氣?吃着蔥花餡餅,喝着葡萄美酒,你說你哪來的這麼多福氣?……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趴在方磚地上号啕大哭起來。

     黃書記來了,告訴他,沙河洪水暴漲,交通斷絕,扒出死屍也無法運到縣城火葬,因此,罰款二百元,放他回家。

     他踩着滿街的泥濘走回家,淩晨時又降暴雨,雨柱沖打他的頭頂,他感到痛快,他心裡暗暗叫着: 娘啊娘,你生前兒未能孝順你,你死後總算平安入土,免了烈火燒身,比貧下中農待遇都高,兒雖然吃屎喝尿,心裡也高興…… 他一邁到院子裡,就看到自家的三間草房頂蓋緩緩塌下,緊接着水花蓬起,泥土四濺,在轟隆隆的巨響裡,房後的槐林和河裡的滔滔黃水猛然出現在面前。

     他叫了一聲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水裡。

     二 黎明時分,他好像睡了一小會兒,醒來時渾身酸疼,鼻孔和嘴巴往外噴着火,灼熱的氣流把嘴唇和鼻翼都燒爛了。

    他拼命打着哆嗦,哆嗦得鐵床嘎嘎吱吱響。

    人為什麼要打哆嗦呢?是啊,人為什麼要打哆嗦呢?一些紅顔色的小女孩在天花闆上跑着跳着嚷着叫着。

    她們的身體很單薄,來回亂竄的風吹得她們的腰擰來擰去。

    其中一個女孩赤裸着上身,手裡持着一根竹竿,孤零零地呆在一邊。

    他驚訝地問: 那不是杏花嗎?杏花,你快下來,掉下來可就跌死啦! 杏花說:爹,我下不去啦…… 她哭起來,透亮的大淚珠從她的倒垂的頭發梢上滾下來,懸浮在空中,久久不下落。

     又來一陣急風,把小女孩們通通刮跑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沿着泥濘的道路踉踉跄跄地走過來。

    她披着一條破被子,赤着一隻腳。

    她的臉上、身上沾着厚厚一層泥巴。

     他高叫着:娘——娘——我還以為你早死了,原來你沒死! 他向娘撲過去。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就跟那些單薄的小女孩一樣。

    風拉扯着他,他的身體抻得比原先長出了好幾倍。

    站在娘面前,用力把住一根根橫着的欄杆,他才能站直。

     娘轉動着淤滿泥土的眼球,怔怔地看着他。

     他興奮地說:娘,你這些年到哪裡去了?我一直以為你死了! 娘輕輕地搖着頭。

     娘,你不知道,世道變了。

    八年前,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子,土地承包到了戶。

    我娶了一個媳婦,她胳膊有點毛病,心眼挺好的。

    她給您生了一個孫女,又給您生了一個孫子,咱家絕不了後代啦。

    現在咱家裡有餘糧,要不是今年把蒜薹爛了,錢也不會缺。

     娘的臉突然變了。

    她那兩隻積滿淤泥的眼球裡爬出了兩隻拖着長尾巴的蛆來。

    他驚慌萬分,伸手去捏那兩隻蛆。

    他的手一接觸到娘的肌膚,一股冰涼的冷氣沿着指尖直撲進心髒,與此同時,娘的身體裡湧出了黃水,那些筋肉,也一塊塊地随風消散,隻剩下一具骨架立在他的面前。

    他怪叫了一聲。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呼喚聲: 夥計……夥計……你醒醒……你是不是被魇住啦? 他看到六隻綠光閃爍的眼睛,在緊緊逼視着自己,有一隻生滿綠毛的手爪緩緩地伸過來,他感到了恐怖。

    那隻冰涼的手觸到了他的額頭,立即縮了回去,好像被熱水燙了似的。

     那隻綠手爪整個地按在他的額頭上,他感到既恐怖又惬意。

     夥計,你病啦?中年犯人高叫着,你的頭像火爐子一樣燙手! 中年犯人把被子蒙在他身上,說: 夥計,我猜想你是感冒了,蒙上被子,捂出一身大汗就會好的。

     他感到心裡暴躁得不行,肢體卻無法克制哆嗦。

    人為什麼要哆嗦呢?他進一步想,人為什麼要哆嗦呢?三個同室的犯人都把自己的被子拿過來,壓在了他身上。

    他還在哆嗦,他感到四條被子都随着自己哆嗦。

    有一條被子蒙住了他的腦袋,他眼前一片黑暗,被子上的惡濁氣息堵得他喘氣不暢,汗水滾滾冒出,虱子在汗水中爬動。

    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病不死也要被這四條爛牛皮一樣的被子壓死、憋死,他拼出全部力氣,把蒙在頭上的被子掀掉。

    他感覺到如同從沼澤中抻出了頭,他大聲哮喘着,說: 鄉親們……救救我吧…… 他努力揪出那一丢掉就要陷入昏迷的無形的意識把柄,就像陷在無底的淤泥時伸手拽住一绺垂下來的柳枝。

    他眼前交替出現着光明與黑暗,出現黑暗時,群魔跳舞,死去的爹娘和那群鮮紅的小孩跳躍着,嬉笑着,團團環繞着他的身體,有的捅捅他的胳肢窩,有的扯扯他的耳朵垂,有的咬他的屁股。

    爹手持柳木棍,在鋪滿碎玻璃渣子的道路上踯躅着,爹經常莫名其妙地跌跤,有時好像自己故意栽倒,有時好像被暗中的無影無形的巨人推倒,每次栽倒,爹的臉上就要鑲進幾塊玻璃渣子,爹的臉彩光閃爍。

     當他伸手去捕捉這些精靈時,黑暗便倏然消逝,精靈們的嬉笑聲還在天花闆下回蕩。

    天亮了,鐵窗外一片光明,監室裡雖然還昏暗,但已能清楚地看到物體的形狀。

    高大的中年犯人用兩隻大拳頭,憤怒地擂打着監牢的鐵門,老犯人的和年輕犯人則梗着脖子,發出長長的、狼一般的吼叫。

     走廊裡哐哐地響着,是哨兵持槍跑步過來了。

    果然是哨兵持槍跑步過來了。

    哨兵的臉出現在鐵窗外,問: 你們要造反嗎? 不是造反,政府,九号快要病死了! 就你們這個監室事兒多!等一會兒吧,等值班室裡的上了班,我就告訴他們! 人都要死了! 哨兵捏亮一根手電筒,照着高羊的臉,高羊閉着眼,躲避強光刺激。

     這不是紅光滿面嗎? 這是發燒燒的! 感冒發燒,家常便飯,不要大驚小怪!哨兵抽身走了。

     他又陷進時明時暗的痛苦境界裡去,爹和娘率領着小鬼來折騰他,連它們的鼻息和氣味都能感覺到,但隻要一伸手,鬼影連同黑暗就會消失,他就會看到同室犯人們焦急不安的面孔。

     早飯從鐵門洞裡推進來。

    他聽到犯人們低聲商量着什麼。

     夥計,你吃點飯吧!中年犯人抓着他的肩膀說。

     他連搖頭的力量都沒有了。

     後來,他聽到了鐵門開放的聲音,洶湧的新鮮空氣撲進監牢,他的腦袋頓時清醒了不少。

    他感到身上的被子一層層被揭掉,好像剝掉他身上一張又一張的皮。

     你怎麼啦?一個柔和的女人聲音問。

     這一聲問候異常親切、溫暖、他恍惚中又看到了娘曾經有過的慈祥面容。

    他睜開眼,透過層層迷霧,看到一張又白又大的臉,看到一件又白又長的大褂。

    他聞到了那大褂上的碘酒氣味和一股高級女人才能放出的香胰子的氣味。

     這是一個膘肥體壯的高級女人,她擡起一隻手按在他的手腕上,這隻手涼森森的。

    涼森森的手移到他的額頭上,碘酒的氣味芳醇至極,他貪婪地呼吸着,他感到淤塞的胸膛通暢了許多,碘酒,特别是高級女人的氣味使他感到巨大的安慰,使他沉浸在一種飄飄欲仙、憂悒又優美的幸福感裡。

    他鼻子酸溜溜的,很想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