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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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煙袋鍋子敲破了頭。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發旁的方桌上,冷笑一聲:高馬,金菊是你的什麼人? 高馬吭哧了半天,說:她是我的對象。

     我隻知道方金菊是劉勝利的對象。

    民政助理說。

     那是強迫的,金菊并不同意。

     那也用不着你來告啊!民政助理說,方金菊來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關起來了。

     去去去,民政助理揮着手,好像轟趕蒼蠅,我沒工夫跟你叨叨。

     高馬還想争辯,一個佝偻着腰的中年人閃了進來,這人面色蒼白,嘴唇青紫,好像大病初愈。

     高馬閃到一邊,看到那人從一個黑革包裡摸出了一瓶酒,一筒魚罐頭,放在桌子上,說:八舅,聽說方家鬧了亂子? 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話,走到高馬跟前,用手指着高馬的頭,笑嘻嘻地問:你的頭是怎麼啦? 高馬頭上的傷口一陣發緊,痛疼被喚起,腦袋木木的,耳朵裡嗡嗡響,他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像個娘兒們——摔倒了,磕的。

     是被人家打的吧?民政助理微笑着說。

     不是。

    高馬說。

     方家兄弟是兩個屎蛋!民政助理收起微笑,換了一張惡臉,狠狠地說,要是我,就打斷你的狗腿,讓你爬回家去! 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噴了高馬一臉。

    高馬擡手抹臉,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門口,然後砰一聲,關上了門。

    高馬在水泥台階上跳躍着,揮舞着胳膊,維持着身體平衡,沒有跌倒。

    他扶着牆壁,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良久,眩暈稍緩。

    他擡頭看着那扇綠門,像一團糨糊般錯亂的腦袋裡慢慢閃開了一條縫,他用力擴大着這縫隙,用力,用力……耳朵裡嗡一聲響,縫隙合攏,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無體,一股溫暖的液體從頭蓋裡往下滑,滑,集中到兩個鼻腔,滑,滑,他控制,控制不住,液體從鼻腔裡噴出來,流到了嘴裡,腥腥鹹鹹的,他一低頭,紅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蒼白的水泥台階上。

     四 高馬躺在炕上,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已記不清是怎樣從鄉政府大院回到家裡,隻記得那些鮮紅的鼻血無聲無息地滴落在白色水泥台階上的情景……圓的血珠滴到白台階上,跌破,濺起……紅的血珠像小櫻桃一樣落在台階上,跌破,濺起……那個中年的瘦弱男人在那扇綠門裡咕咕噜噜地訴說什麼,聲音顯得非常遙遠。

    起初,他甚至有些快慰地看着血珠在台階上跌破,濺起的美景。

    血珠成了串,全身的熱都彙集在一起,從鼻腔裡往外奔湧,水泥台階上已凝集了一大攤血。

    在血的腥甜味裡,他的舌尖觸到了冰涼的嘴唇,腦子裡又裂開了一條縫,棗紅馬駒在鄉政府院子裡那片盛開着黃花的葵花地裡,用兩隻水晶般的亮眼望着他。

    他吃了一驚,跌跌撞撞地往那裡走。

    葵花的臉都旋轉過來,憂郁地望着他。

    溫暖的憂郁。

    這裡陽光燦爛。

    他扶着一棵葵花生滿硬芒的粗莖,他感覺到了葵花沉重的頭顱在他頭上顫動。

    他想仰臉看它時,陽光像針尖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撕下一片葵花葉子,揉成兩團,堵住了鼻孔。

    熱血在鼻腔裡淤積着,頭發漲,一股腥鹹在口腔裡散開,他知道血倒流進了喉嚨。

    七竅相通。

     他很想用拳頭打碎那扇綠門,但沒有了力氣。

    他後來猜想:鄉政府大院裡的五十多個人——當官的、打雜的、管水利的、管婦女的、管避孕的、管收稅的、管通訊報道的、喝酒的、吃肉的、喝茶的、抽煙的——五十多個人,都悠閑地看着他晃晃蕩蕩的,像一根草,像一條被打傷的狗,走出了鄉政府的大院。

    他扶着大門的水泥門垛喘息着,把滿手的血抹在一塊寫着白底紅字的大木牌子上。

    正當他抹着血的時候,看守大門的一個穿花格子襯衫的小青年,從背後踢了他一腳。

    他恍恍惚惚地聽到花格子襯衫在罵: 混蛋!你把狗血抹到哪裡?混蛋!這是抹你狗血的地方嗎? 他倒退了一步,看看那長木牌上的一溜紅字,心裡怒火燃燒,明知道自己确實不該把血抹在這木牌上,但心裡依然怒火燃燒。

    他飽含着一口血唾沫,對着那花格子啐去。

    花格子身體矯健,動作敏捷,好像練過武功——他輕輕一跳,就避開了。

     花格子襯衫逼上來。

     他又飽含了一口唾沫,瞄準了那張瘦小的臉。

     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鄉政府大院裡升起: 李鐵,你幹什麼? 他看到花格子襯衫溫順地垂着胳膊。

     他把血唾沫吐在地上,不理花格子襯衫,往前走去。

    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放着藍光橫在眼前,路邊上賣西瓜的老頭的眼睛像磷火一樣閃爍着。

     他在過路溝時滑倒了,在生滿葛蘿蔓子的溝底上,他望着低矮的溝坡,心裡發着愁,他知道他不能像人一樣立着走上去,隻能像狗一樣手腳着地爬上去。

     後來就像狗一樣地爬上去了。

    爬行過程漫長而艱難,沉重的頭顱好像要自行脫落,滾到溝底下去。

    茅草的錐兒紮着他的手,背上仿佛被射進了無數的毒刺。

     爬上溝坡,直起腰,為了那些毒刺憤怒地回頭,卻看到花格子襯衫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蘸着水擦洗他抹到木牌上的鮮血。

    柏油路邊賣西瓜的老頭背對着他。

    他回憶着賣西瓜老頭磷火般的眼睛,懵懵懂懂中,聽到一聲高亢凄涼的叫賣聲: 西瓜——沙瓤的西瓜—— 賣西瓜老人一聲高叫,把他的心都叫痛了。

    這時,他最希望回家,回家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像死去一樣…… 房門響了,他想坐起來,頭沉得動不了,努力睜開眼,看見鄰居于秋水的妻子站在炕前,正憐憫地看着他。

     大兄弟,好些了吧?他聽到她問。

     他想張嘴,一股酸水沖上來,把喉嚨和鼻子都堵住了,他聽到她說: 高馬,你發了三天昏,把人都快吓死了。

    你閉着眼叫,小孩,小孩,一群小孩在牆上,你還說,馬駒!小馬駒!你于大哥叫來桂枝,給你打了兩針。

    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他掙紮着坐起來,于家嫂子拉過一條髒被子讓他靠着。

    看着她的臉,他知道她什麼都知道了。

     謝謝你和大哥了,嫂子……他的眼淚流下來。

     于家嫂子說:哎,兄弟,算了吧,别癡了,你和金菊的事,笃定成不了的。

    好好養傷,等幾天,我回俺娘家村裡去看看,幫你找個不比金菊差的嫚。

     金菊怎麼樣了?他着急地問。

     聽說天天在家挨打呢。

    方家一出事,曹家和劉家也慌了,這幾天都來幫着說話呢!其實,強扭的瓜不甜,金菊這輩子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他沖動起來,手忙腳亂要下炕,被于家嫂子按住了。

     你要幹什麼? 我找金菊去! 你去找死啊!曹、劉兩家都有人在,你去了,他們合起夥來不打死你才怪了。

     我……我把他們全殺了!他揮舞着拳頭,尖利地喊着。

     你别犯傻,兄弟!于家嫂子嚴肅地說,什麼時候也不許起這樣的念頭,再說,殺了他們,你也要挨槍斃。

     他疲乏地仰倒在炕上,嗚嗚咽咽地哭着,淚水沿着肮髒的臉往耳朵裡流。

     反正……反正是我也活夠了…… 至于嗎?天無絕人之路,隻要你和金菊鐵了心,愛誰阻攔也不中用,捆綁不成夫妻,畢竟是新社會,總能找到個說理的地方。

     嫂子,煩你給金菊帶個話去…… 這幾天正在火頭上,不行。

    你沉住氣,好好養傷,熬過這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