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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趔趄,但沒有摔倒在地。

    另一個警察舉着手槍沖進了房門。

    結巴警察緊随着同伴沖了進去。

    房門發出破裂的咯吱聲,又發出撞在牆上的咣嘡聲。

     舉起手來! 舉起手來! 高羊滿眼是淚,他對自己說:我沒有哭……我沒有哭……他仿佛看到兩個明亮的鋼圈套到了高馬粗壯的手脖子上,那鋼圈與自己手脖子上的鋼圈一模一樣。

    雙手發脹,發沉,隔着槐樹看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能感覺到,像氣體一樣在手内膨脹了的鮮血,随時都會脹破皮膚噴射出來。

     屋子裡一陣亂響,窗戶嘩啷一聲開了。

    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過,他看到隻穿着一條草綠色大褲衩子的高馬跌在破鍋上。

    但高馬一翻身就爬了起來。

    高馬翻身爬起的動作又笨又拙:屁股撅得高高的,四個爪子着地,很像剛會爬行的嬰孩在支鍋。

    他咧了咧嘴,他聽到腦子深處一個似自己非自己的人在說:你沒有笑,知道不知道,你沒有笑。

     沒有哭,也沒有笑,他披着一件蓑衣,光着頭,像個大刺猬,赤着腳站在街上。

    大雨過後,厚重的破雲裡射出一道金色的陽光,陽光從西邊天射出,東邊天出現一道彩虹,街上流水嘩嘩響,水上漂浮着雞毛蒜皮死耗子。

    一群光腚的男孩子站在一堆黑色的糞肥旁,手持柳條和柴棍,輕輕地撣打着一隻青蛙的背,在撣打過程中,青蛙的肚皮逐漸膨脹,眼睛緊閉,四肢繃直,肚皮高高支起。

    支鍋啦,支鍋啦。

    快抽快打,快抽快打!嘭!青蛙爆炸。

     你沒哭,也沒有笑,高羊! 彩虹消逝,天空瓦藍,陽光如火。

     嘭! 結巴警察從窗口跳出,笨重皮鞋跺在破鍋上,跺出了一個大窟窿。

    他一條腿站在鍋裡,一條腿在鍋沿上摩擦着,一隻手還緊握着黑棒子,一隻手扶着地。

    支鍋啦!支鍋啦!另一位警察從門口跑出來,一隻手端着槍,口裡高喊:站住!站住!再跑就開槍了!他并不開槍。

    高馬已敏捷地跳過殘牆,幾步蹿過胡同,驚飛了躺在亂草中曬翅膀的老母雞,它們咯咯地叫着,跟在高馬身後跑。

    結巴警察的大檐帽被窗框碰掉,先掉在窗台上,又掉到結巴警察腚上,又落在地上滾動,滾動着,被持槍警察踢了一腳。

     持槍警察一腳把同伴的帽子踢出五米遠,聳身躍出殘牆。

    結巴警察高舉起黑棒子,敲打着鐵鍋,鐵片迸飛,鐵鍋響。

    高羊看到他小心翼翼把腿從鍋裡拔出來。

    高羊很短地一想:警察的腿。

    結巴警察拾帽子扣在頭上,也跳出殘牆來。

     高馬在槐樹林子裡奔跑着。

    高羊用力把頭往回扭,看着高馬跑。

    高馬笨手笨腳。

    高馬好像瞎子一樣。

    他跌跌撞撞,還邊跑邊回頭,撞得細槐樹搖搖晃晃粗槐樹啪啪地響。

    他替高馬着急,高馬你怎麼跑得這樣慢!你快跑呀!警察在追你!高馬你長腿大胳膊為什麼跑不動!他焦急地看着,在斑駁的刺槐陰影裡,高馬棕色的皮膚上緩慢地滑動着一些白色與黃色的光點,他的雙腿間好像有什麼連扯着,好像一匹上了絆索的高頭大馬。

    他的胳膊甩得很笨,好像拉鑽一樣。

    你回頭幹什麼?你這個笨蛋!高馬龇着牙,臉拉得很長,真像一匹馬。

     兩個警察一前一後在槐林裡跑。

    結巴警察的右腿有點瘸,叫鐵鍋咬的,活該!他的踝子骨又像裂開了縫,滲出了尖銳的痛苦,活該!活該!他聽到在耳道的深處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響。

     站住!他媽的,站住!再跑就開槍了!端槍的警察高喊着,但他到底不開槍。

    他彎着腰,持着槍,從一棵樹空跳到另一棵樹空,一蹿一蹿地,像一匹機敏的野兔。

     槐林的盡頭是一道一人高的土牆,牆頭上覆蓋着麥稭草編結的遮雨苫。

    高羊扭動着身體,看到高馬跑到牆根,似乎愣了一下。

    兩個警察逼近了,這兩人都舉着槍,高叫:不許動!高馬把身體靠在牆上,牙縫裡流着血,右手腕子上套着一個鋼圈,鋼圈下是鍊子,鍊子下挂着又一個鋼圈。

    警察隻鎖住了高馬的一隻手。

     站住,不許動!你這個拒捕的反革命! 兩個并着肩,一步步逼上前,結巴警察的腿還是有點瘸。

     他哆嗦起來,所有槐葉都跟着他哆嗦。

    他不敢看高馬那張越來越遠的臉。

    警察白色的背影與高馬棕色的臉與黑色的槐葉都被擠扁了,印在了一個黃色的平面上。

     後來發生的事令他猝不及想,令警察猝不及防——高馬閃電般彎下腰,從地上挖起兩把塵土,猛地打在兩個警察臉上,黃塵飛散猶如硝煙,警察下意識地擡臂護眼,身子歪斜後仰後退,從那平面裡凸出來。

    高馬轉過身,雙手扒住牆頭,身體聳起來,整個人上了牆。

    兩聲槍響,牆上飛起兩股煙,高馬叫一聲娘,跌到牆那邊去了。

     他也叫了一聲,頭碰到樹幹上。

     一個女孩尖利的哭叫聲從高馬家房屋後的槐樹林傳來。

     槐林後是一條幾乎頹平的沙堤,沙堤外是一叢叢的紅柳長在沙灘上,沙灘外是幹涸的河床,河床外又是紅柳長在沙灘上,再往外,就是鄉政府的被白楊掩映着的大院和一條直通縣城的柏油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