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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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從高羊床下拖一個臉盆來,臉盆也是灰色的,灰色上漆着一個紅9。

    盆裡套放着一個灰缽子,一雙筷子。

    盆裡和缽裡都是白色的蛛網和黑色的灰塵。

     高羊把背用力地抵在灰牆上,這樣,尿迫感減輕了些。

     三個犯人吃起飯來,中年人狼吞虎咽,青年人細嚼慢咽,老年人卻用抖抖索索的手指把饅頭一點點掐下來,捏成一個個葡萄大的面團,扔到口腔深處,然後端起缽子呷一口湯,一抻脖子,連湯帶面團,咕咚一聲咽下去。

    他的手始終哆嗦着,好像興奮,好像激動,好像緊張。

    在吞食的過程中,他那兩隻爛邊的、沒有睫毛的眼睛裡汩汩地流淌着渾濁的淚。

     高羊發現,灰饅頭的瓤比皮要白一些,但一經老犯人手指的揉搓,立刻就變成了黑色。

     中年犯人吃饅頭時的喘氣很粗。

     年輕犯人吃饅頭時嘴唇吧唧吧唧地響着。

     看起來他們吃得有快有慢,但實際上速度差不多。

    當中年犯人咽下最後一口饅頭時,老犯人也把最後一個葡萄大的黑面團扔進了喉嚨,年輕犯人嘴唇的吧唧聲也停止了。

     高羊發現,三個犯人中,隻有中年犯人敢當着他的面吃饅頭,老犯人和年輕犯人都把頭逼到一個牆角上,弓着腰,縮着頭,雙臂肘子奓出來,雙手貼着腹部,緊緊地攥住饅頭,好像它是個活物,一松手就會跑掉似的。

     吃完了饅頭,老犯人和小犯人幾乎是同時轉回了頭。

    三個犯人互相看一眼,便一齊低頭喝湯,喝得湯和嘴呼噜呼噜地響。

     這帶着水音的喝湯聲引起高羊的條件反射,湯聲一呼噜,他就感到有一個無形的閥門被沖動了,滾熱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後的關頭,隻要再有一點點松弛,便會噴射出來。

     這時他已經聞不到腐敗的蒜薹味了,他隻聽到那水嗞嗞的呼噜聲。

    他的耳朵裡都灌滿了蒜薹湯,它們呼噜呼噜響着,呼噜呼噜翻騰着,呼噜呼噜地對耳膜、對膀胱、對尿道施加着壓力。

    在一刹間,他甚至聽到了喇喇的水聲,大腿上似乎也感覺到了熱尿的浸淫。

     犯人們把湯喝完了。

    老犯人雙手哆嗦着,捧在雙手裡的缽子也是哆嗦着。

    高羊看到他伸出一條紫紅色的又厚又肥的長舌頭舔着灰缽上殘存的湯迹。

    他把缽子旋轉着,他的舌頭也旋轉着舔。

     三個犯人都端着缽子,驚訝地看着高羊,高羊滿臉是汗——他感到汗水流到了眉毛上,他轉念一想:我的臉一定沒有人樣啦! 夥計,病啦?中年犯人粗魯地問。

     高羊已說不出話來,他把全部力量都運到一點,控制着那個無形的、意念中的閥門。

     監獄裡有醫生,夥計!中年人說。

     高羊彎着腰,雙手捂着小腹,艱難地挪到鐵門前,頻繁地打着尿戰,跷着腿——好像跷腿就能托住那閥門一樣。

    他騰出一隻手來,用力捶打着鐵門。

    他繼續敲打着鐵門。

     崗哨在鐵窗外大聲問詢着:怎麼回事? 中年犯人說:有人得急病啦! 幾号? 九号!年輕犯人說。

     不……不是病……高羊回過頭,窘急地對同室犯人們說,俺要撒尿……憋不住啦…… 中年犯人故意用大聲吵嚷遮蓋高羊的話音: 快開門,人都要死了! 鑰匙響着,鐵栓豁喇一響,鐵門被推開,崗哨左手持槍,右手扶着鑰匙,問:九号,你怎麼啦? 高羊弓着腰說: 同志……俺要撒尿……同志…… 崗哨臉都氣歪了,飛起一腳把高羊踢進監室,罵道: 混蛋!誰是你的同志! 鐵門嘩啦一聲關上了。

     高羊用頭撞着鐵門,哀嚎着: 不是同志是政府,政府政府政府,快放俺出去……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監室裡有便桶!混蛋!崗哨在門外大聲說。

     高羊捂着肚子跳轉身,東一頭西一頭亂撞着尋找便桶。

    三個犯人都發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裡?便桶在哪裡?高羊嗚嗚地哭着,彎着腰去床下尋找着。

    每次彎腰都有一撮尿滋出來。

     犯人們看着他笑。

     高羊哭着說: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閥門一下翻轉,一股灼熱的流體奔湧而出,他什麼都不想了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了兩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松了。

    雙腿灼熱,它在那兒抖着,他感受到了平生以來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着,流出很美的圖案。

    中年犯人忽然說: 小偷,快拿便桶給他!快,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沖上前幾步,把鐵窗下牆壁上一個同樣漆成灰色的暗門一拉,拎出一個黑膠皮便桶來,一股臭臊味彌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說: 快往桶裡尿。

     高羊急不擇路地掏出來,對準尿桶,隻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惡心。

    現在他聆聽着嘩嘩啦啦的水聲,好像聆聽着美妙的音樂……他輕松地閉着眼,希望嘩啦啦的水聲永不間斷。

     有人對準他的脖子打了一掌。

    他從迷惘中清醒,發現尿已排完,皮桶裡滿是泡沫。

     快提到牆洞裡去啊!高羊聽到中年犯人說。

     他把皮桶提到牆裡去,然後關上了木闆的小門。

     現在他聞到了滿室都是臊味,三個犯人都怒氣沖沖地盯着他。

    他愧疚地對着三人點頭,點着頭,畏畏縮縮地坐到九号床上。

    他感到非常空虛。

    被尿濡濕了的大褲頭子緊貼在大腿根上,十分難受,腳踝上的傷處被尿水漬了,也放出難忍的刺痛來。

    腳踝的刺痛喚起了他對這一天的回憶,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門就看到一隻土黃色的野兔從槐樹林裡跳出來,它似乎還特别地看了他一眼。

    他當時就犯嘀咕:老人說,早晨出門碰上野兔,一天沒有好運氣。

    後來,後來,警察就來了……他想得非常吃力,這些事好像都是幾年前發生的,都被塵土蓋了一層又一層。

     老流氓舔着嘴唇,眨巴着眼湊上來,細聲細聲地問: 你,你不吃? 高羊搖搖頭。

     老流氓見高羊搖頭,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動作,撲跪在地上,把盆裡屬于高羊的那個饅頭抓起來,雙膝移動到牆角上,肩膀和頭都顫抖着,嘴裡發出貓拿住耗子那種愉快的嗚噜聲。

     中年犯人對年輕犯人使了一個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樣飛到了老犯人背後。

    這小夥子終于尋到了報一勺之仇的機會,他掄着瘦拳,頻頻敲擊着老犯人奇怪的秃頭,小犯人一邊打一邊罵: 老扒灰,你吃獨食!叫你吃獨食! 兩個犯人在地闆上翻滾着,厮打着,發出的聲音很大,驚動了崗哨,鐵窗外又出現了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國字臉用槍托搗着鐵窗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