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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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話要算數。

     小個子男人說:算數!算數! 給我買件尼龍褂子! 買尼龍褂子,要雙排鐵扣子的。

     給我買雙尼龍襪子。

     買兩雙,一雙紅的,一雙綠的。

     小個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籮,拿着鞭,把車調出去。

    他的車橫在牛頭驢頭面前,白馬的身上泛着爛銀般的光輝。

    他吆住馬,把那盒煙拿出來,散給三個男人。

    高羊說: 我不會抽,白糟蹋一根煙。

     小個子男人響亮地說:抽吧抽吧,不就是一支煙嘛,兄弟心裡歡喜,難道大哥不替我歡喜? 歡喜,歡喜……高羊接了煙,說。

     白頭發男人的老婆進了婦産科。

    小個子男人說: 各位大哥,你們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裡過黃花魚一樣,一批一批的。

    我敢擔保,今晚上都是男孩。

    咱這四個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長大了讓他們拜幹兄弟! 小個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記響鞭,高聲吆喝着馬,興高采烈地跑了。

    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色之中。

     白頭發男人的老婆生了個女孩。

     另一個男人的老婆生了個怪胎。

     高羊把老婆送進婦産科後,獨自一人在衛生院的院子裡徘徊着。

    月亮已轉到當頭,白光燦燦,照在那些洋金花上。

    老婆牙關很緊,産房裡鴉雀無聲,隻剩下驢車和他,他心裡很空虛,便向那些潔白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們面前,嗅着它們奇怪的香氣,看着它們翩翩欲飛的花瓣,不由得彎下腰去。

    他用指尖觸觸那些白茫茫的肥大葉片,葉片冰涼,露水滾下來。

    他的心顫抖了一下。

    後來,他把鼻尖觸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進他的鼻孔,他抽搐着臉,望着月亮,猛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黎明時分,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他心裡暗暗叫了一聲娘。

    美中不足的是,這孩子的腳上有十二根腳趾。

    老婆心裡有些疙疙瘩瘩,高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應該歡喜,異人必有異相,這孩子長大了,沒準還真能當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兩口子就享起清福來啦! 四 他說:我犯了罪,對不起你們。

     老婆歎息一聲,說:别說了,又不是你一個人,方家四嬸那麼大年紀了,也給捕來了,比比她,咱還好。

     孩子哭起來,老婆撩起衣襟,把奶頭塞到孩子嘴裡。

    高羊湊過去,看着男孩的臉。

    他閉着眼,臉上有一些白皮。

    老婆用指甲刮着那些白皮,說:他長得快,一天爆一層皮。

    男嬰用生着六趾的右腳蹬着母親的乳房,老婆把男孩的腿按下去,說:你給孩子起個名吧! 他想了想說:就叫守法吧。

    咱這孩子,也不敢指望他當什麼大官,老老實實地當個守法的農民吧! 杏花摸着高羊的胳膊,摸到了手铐,她問: 這是什麼?爹? 高羊站起來,說: 什麼都不是。

     男孩噙着奶頭睡了,女人站起來,慢慢地把奶頭從孩子嘴裡拔出來。

    她将孩子放在那張桌子上,然後,匆匆打開一個包袱,找出一雙膠鞋,新的。

    一件藍制服上衣,新的。

    一條黑華達呢褲子,新的。

    說: 快穿上吧,你赤身露體地被抓走了,俺心裡惦挂着,想給你送衣裳,又不知往哪裡送,前日托人打聽,知道你們關在這裡。

    昨天俺就來了,在外邊等了一宿。

    今早上碰到一個好心的閨女,她幫俺走了後門,才見上你。

     你們走來的?高羊問。

     走了有五裡路,就碰上了好人。

    你猜是誰?咱去鄉裡生孩子那天夜裡,不是有一個小個子大哥嗎?他趕着馬車進城拉氨水,把俺娘們順便捎來了。

     這些新衣裳,是你買的?哪裡來的錢?高羊問。

     俺把蒜頭賣了。

    老婆說,你就别挂念家裡啦,咱既然犯了,就得伏法,政府叫怎麼着就怎麼着。

    家裡的事有我,杏花也能幫我看孩子。

    你被抓走後,有什麼活兒,鄰親百家都來幫忙,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高羊問:高馬呢?那天他跳牆跑了。

     老婆說: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别告訴四嬸——金菊死啦! 怎麼死的? 上吊死的……可憐人哪!滿腿是血,她都發作了,可憐那個沒見天的孩子……在娘肚裡亂鼓湧,要是用刀剖出來,定準能活。

     高馬知道了? 高馬給金菊正辦着喪事,被公安局抓走了。

     高羊說:可惜了一個好閨女,那天下午她還給四嬸去送西瓜來着。

     别說人家的事了,我還給你帶了吃食來。

    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個塑料袋,倒出一堆煮熟的紅皮雞蛋來。

     他拿起兩個雞蛋塞到杏花手裡,杏花說: 爹,你吃吧,俺不吃。

     老婆把一個剝皮的雞蛋遞給他。

    他接了,往嘴裡一塞。

    雞蛋還沒咽下去,眼淚早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