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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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把槐花幾乎是打着滾進了胃袋,後來才慢慢咀嚼,品咂着滋味。

    槐花蜜腥甘甜,全開放的有些苦味,含苞待放的有些澀味,惟有半開放的鮮嫩有汁,不苦不澀,于是他就專揀半開放的槐花吃,一上午工夫,他吃了三棵樹的槐花。

     悶熱的中午,又有了新發現。

    此時他已吃膩了槐花,聞到了桑樹裡有一種酸溜溜的甜味,他看到桑樹的枝丫裡夾着些紫紅的、鮮紅的、鵝黃的小刺球,桑葚!他驚喜地叫起來。

     如同吞吃槐花一樣,最初吞吃桑葚,也是不分青紅皂白,閉着眼睛吃,吃一會兒,開始品味道。

    鵝黃桑葚:硬、微甜、極酸、有澀味;鮮紅桑葚:稍硬、甜、微酸;紫紅桑葚:軟、極甜、幾乎不酸、餘香滿口。

    他到處尋找紫紅桑葚,後來總結出一條經驗:見桑樹就晃,熟透了的紫紅桑葚,自然被晃落沙地。

    下午,他的嘴唇一定被染得紫紅了——他從紫紅的手指推出來的結論。

    下午還有重大發現:他吃了白桑葚。

    白桑葚:個大,顔色白裡透綠,像玉,味道勝過紫紅桑葚。

    這是桑樹裡的新種,桑皮白,桑葉大如掌,厚如銅錢。

     傍晚時,他腹中痛極,趴在沙地上輾轉反側,星星出來後腹瀉半小時,痛疼緩解。

    半小時是他的估計,他的手表,去年就被方家老二撸走了。

     四 無論如何,夜裡也要回家看看。

    僅僅流浪了一天,他就感到了與人世隔絕的巨大痛苦。

    還沒有真正隔絕呢,白天,他還聽到了采桑女人的說話聲,還爬到沙堤上偷偷望過田野裡勞動的人們,南風裡飄蕩着成熟小麥的味道,蠶熟一時,麥熟一晌,明天就該開鐮收割了吧?他十分焦急。

    他種了二畝小麥,長得很好,蒜薹幾乎全部報廢,小麥要是也報廢,下半年的日子怎麼過?他搔着枯幹的亂發,忽然想到,自己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深刻的皺紋也布滿了額頭和嘴角。

     他打定主意要趁夜潛回村去,他斷定警察不會連續兩夜蹲在他的破屋子裡受罪。

    回到家,他計劃着,先找出幾件衣服穿上,一定要穿上一雙鞋,他記得在牆角上那隻破紙盒子裡,還有一雙當兵時省下來的新軍鞋——方家兄弟掃蕩家門時,一時大意,把這雙鞋給漏下了。

    東間的壁子牆縫裡,還有他第一天賣蒜薹時賣得的現金四百七十元。

    那天全村數他運氣好。

    他想,取出這筆錢,拿四百塊給金菊,讓她買東西吃,讓她給孩子扯幾件衣服。

    七十元我做盤纏流亡東北。

    到了東北後,還得去找那位當了副縣長的戰友,看看能不能讓他寫封信,跟天堂縣裡求求情,赦免我的罪。

     鋼手铐在烏蒙夜色裡閃爍着黯淡的光彩,他想去掉它,必須砸開它。

    他用手摸摸細細的鋼圈,鋼圈已殺進肉裡,隻要有了錘子和锉子,隻要咬住牙,不愁锉不斷它。

    無論如何也要回家去。

     他不敢走大街。

    沿着逃跑的路線,警覺地谛聽着周圍的動靜,一步步往回挪。

    他安慰自己,警察人生地疏,群衆都不向着他們,即使與他們對了面,我也能逃脫。

    警察的槍是有些吓人,他們昨天就放了兩槍,要是打死了我就是活該倒黴。

    不過警察們的槍法有限,白天都打不準,何況夜裡? 進了自家的胡同,他還是感到緊張。

    周圍熟悉的房屋和樹木的輪廓使他心裡很熱。

    他隐身在槐樹林裡,屏心靜氣,打量着自家的院子。

    院子裡靜悄悄的,牆角上有蚯蚓的鳴叫聲,窗戶裡飛進飛出着蝙蝠。

    他撿起一塊土坷垃,用力擲到窗外。

    土坷垃砸在那口破鍋上,發出很大的一聲響。

    院子裡屋子裡依然悄無聲息。

    他又投了塊石頭進去,院裡還是靜悄悄一片。

    為了安全,他繞了一個大圈,轉到自家房後,沿着牆根,溜到後窗下,側耳谛聽着,屋子裡隻有老鼠的唧唧叫聲。

     他放心了。

    拐到胡同裡時,他看到了一群群五顔六色的鹦鹉在胡同裡在槐林裡飛舞着,他疑心是高直楞家的鹦鹉們沖破了牢籠,飛出來夜遊。

    那匹總也長大不了的棗紅馬駒子在胡同裡飛跑着,它的光滑的皮膚上有一股香胰子的味道。

     房門大開,他有些驚詫,汗毛森森直立。

    由于一直夜行,眼睛習慣了黑暗,所以,一踏進門檻,他就看到東間房門的正中立着一人,正要逃走,腿卻生了根似的定住了,他嗅到淺淡的血腥味後邊,奔湧而來了金菊的親切、凝滞的味道。

    昨夜的噩夢如同電光在他心靈深處一閃而過,他扶住門框才免于摔倒。

     他從竈口附近摸到了火柴,雙手哆嗦着,連劃三根,才燃起一點火苗。

    在動蕩不安的小小光明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吊在門框正中的金菊紫紅的臉龐,凸出的眼球,耷拉出來的舌頭和高高隆着的肚皮。

     他舉起兩隻胳膊,好像要去摟抱金菊,整個身體卻像牆壁一樣,向後,沉重地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