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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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

     對面床上的中年女人翻了一個身,仰面朝着天花闆,長籲了一口氣。

     四嬸問:他大嫂子,你不再吃點啦? 中年女犯人睜着兩隻黯淡無光的大眼,苦笑着搖搖頭,軟疲疲地說: 心窩裡堵得慌,吃不下去啦。

     中年女犯人隻吃了半個饅頭,剩下的半個放在那張灰色的小方桌上,幾個綠蒼蠅在上邊爬。

     四嬸吃着饅頭說: 這是陳麥子面蒸的,有點黴味了,就是這樣,也比谷面餅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說話,兩隻大眼直瞪着監室的灰頂,半天也不轉動一下。

     四嬸吃完饅頭,喝光缽子裡的蒜薹湯,兩眼直盯了半天那塊放在灰桌上正被蒼蠅啃咬着的剩饅頭,不好意思地問: 他大嫂子,你看我這缽子裡沾着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塊饅頭皮,擦着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點點頭,說: 大嬸子,您都吃了吧! 這是你的口糧,我吃不大對勁。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嬸子。

     那俺就吃了,四嬸從床上下來,移到灰桌前,把那塊沾滿蒼蠅屎的饅頭抓在手裡,對中年犯人說: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饞,細米細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點點頭,兩隻灰色的大眼裡突然有兩顆黃淚珠子滾下來。

     他嫂子,看你這樣心裡定有什麼難受事?四嬸問。

     中年犯人不說話,大淚珠子一顆接一顆地在臉上滾。

     想開點吧,四嬸也眼淚汪汪地說,人活着是不容易。

    俺有時候就想,人哪裡比得上條狗呢?狗有人給它拌糠吃,沒有糠吃泡屎也就飽了。

    狗身上有毛,不用發愁沒衣裳穿。

    人呢,既要操持着吃,又要操持着穿,忙忙碌碌一輩子,到老來,養着好兒女還好,養不着好兒女還得挨打受罵…… 四嬸擡起手背擦擦流到臉上的老淚。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臉埋在被子裡,嗚嗚地大放悲聲,那兩個肩,顫抖得厲害。

     四嬸顫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邊上坐下,用手拍打着她的肩頭,說: 他大嫂子,快别這樣啦,看開了就好了。

    這個世界,本不是咱這号人活的,人都是命,沒下生就定好了的,該着你當官當将,該着你為奴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們關在這裡,也是天老爺早給安排好了。

    這裡還好,有床,有被,吃飯也不要錢,就是這窗戶小了點,憋氣……想開點吧,實在活不下去,尋思個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聲更大了,站崗的兵把臉貼到鐵窗上,大聲說: 四十六号,不許哭! 崗哨用巴掌拍着窗戶上的鐵棍,說: 不許哭,你聽到了沒有! 女犯人的哭聲低下去,肩膀還顫抖着。

     四嬸挪回自己床上,脫了鞋,盤腿坐着,蒼蠅滿室飛動,嗡嗡聲一陣大一陣小。

    褲腰裡有些癢,伸手摸出一個肉乎乎的東西來,貼近眼一看,是個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兩個大拇指甲蓋之間,把那虱子擠成一張皮。

    四嬸記得家裡是沒有虱子的。

    便疑心這監室的床鋪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縫裡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動,她興奮地了一聲,說: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沒吭聲,四嬸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專心捉起虱子來。

    用指甲蓋擠虱子太費勁,四嬸就把虱子扔到嘴裡去,前門缺牙,放到後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個吐了一張虱子皮。

    那虱子裡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嬸嚼得上了瘾,把什麼痛苦啦、煩惱啦,忘得幹幹淨淨。

     二 中年女犯人的嘔吐聲把四嬸驚擾了。

    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嬸把它們擦到牆上。

     女犯人在幹嘔,大張着嘴巴,卻不見嘔出什麼來。

    四嬸拖拉着鞋過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裡連連發出歎息。

     女犯人嘔了一陣,擡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線,有氣無力地躺倒,閉着眼,大聲喘氣。

     四嬸問: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樣了? 女犯人睜開沒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嬸,好像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問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嬸問。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 我的孩子……我的愛國…… 他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