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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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臉的猴子變臉的狗 忘恩負義古來有 小王泰你剛扔掉鐮刀鋤頭 就學那螃蟹霸道橫走 ——蒜薹滞銷後張扣在街上演唱歌謠,痛罵新任縣供銷社主任王泰 一 囚車遠去,黃塵也消散,柏油路上光明奪目,一隻不知何年被車碾死的癞蛤蟆,幹結成一張蛤蟆皮,貼在路面上,好像一幅畫。

    金菊從路上爬起來,行走至路邊,腿顫,汗流,腦子裡空空蕩蕩,坐在路邊半死不活的草墩上。

     路外是廣闊的原野,近處是半人高的玉米高粱,遠處是金黃的麥浪。

    收獲後的蒜地裸露着黑色的肚腹,等待着大豆的種子或玉米的種子,天旱,日頭毒,地已經幹透了。

    西斜的陽光金黃,照耀萬物,萬物也金黃。

    鄉政府裡更金黃,那裡葵花開放。

     她癡坐了一會兒,日頭下沉,霧氣從地上升起,田野裡歌聲蒼涼。

    每當夏日傍晚時,涼風習習,勞作了一天的農民們便歌唱,歌唱是他們解除疲勞的秘方。

    他們赤裸的身上蒙着厚厚的塵土,日光削弱,人身體都顯大,牛身體更顯大。

    一頭黃牛拉着犁杖,正在翻耕蒜地。

    老遠裡看着,黑土從雪亮的犁铧上滾下來,滾下來,源源不斷,犁杖後一片光明的黑波浪。

     金菊很麻木地看着田野裡的景,扶犁老人開口一唱,金菊潸然淚下。

     日落西山黑了天——扶犁老漢揚起鞭來一甩,鞭梢在牛頭上彎曲着飛舞——二姑娘騎驢奔陽關—— 唱了兩句,扶犁老人就閉了嘴。

    隔了一會兒,又唱:日落西山黑了天——二姑娘騎驢奔陽關—— 唱了兩句又不唱了。

     金菊站起來,用包袱抽抽腚上的土,懶洋洋地往家走。

     爹死了。

    娘被捉走了。

     爹一個月前被鄉黨委書記的車撞死了。

     娘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被公安局的囚車拉走了。

     金菊拐上河堤,下河堤時,大肚子直往前墜,她後仰着身體,踩着滑溜的綠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走下河堤,進入生滿垂柳的沙地。

    沙地很軟,有的地方也硬,硬的地方生長着一些黃綠色的茅草。

    她手扶住一棵茶碗口粗的垂柳,看着光滑的、褐色與綠色間雜的柳樹皮。

    一群大個的紅螞蟻在絡繹上樹。

    她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她腦子裡還是空空蕩蕩。

    後來,她感到腿發脹,又感到腹中的胎兒在拳打腳踢她的五髒六腑。

    她吸了一口涼氣,彎着腰,屏住呼吸,緊緊地抓住柳樹的幹。

     她額上流汗眼窩裡流淚,肚裡的孩子繼續拳打腳踢着,好像對她有着深仇大恨,她很委屈。

    她仿佛聽到了胎兒的哭聲和罵聲,仿佛看到了胎兒的模樣,他,他是個男孩子,在肚子裡圓睜着眼睛…… 孩子,你要出來嗎……她試探地坐在沙地上,擡起一隻手摸着脹得像皮鼓一樣堅韌的肚皮……孩子,你還不到日子,别急着出來啊……她哀求着腹中的胎兒。

    胎兒被徹底激怒了,拳打腳踢,雙眼圓睜,大聲号哭……從來沒見過睜着眼哭的孩子啊……孩子,你不能急着出來啊……她的手指甲掐破了柳樹的皮……一線溫熱的液體從雙腿之間流出來……孩子,你不能出來啊…… 金菊号哭着,柳林裡的黃鹂被她的哭泣聲驚吓,沙沙地叫着飛到不知哪裡去了。

     高馬哥……高馬哥……快來救救我……她哭叫着,柳林寂靜,隻有她的哭叫。

     胎兒毫不客氣。

    胎兒殘酷無情。

    他圓睜着兩隻血紅的眼,嘶叫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手把着樹幹,困難地站起來,牙齒咬進下唇。

    胎兒的每一拳腳都使她失去自制地哀鳴一聲,彎一下腰。

    她的眼前浮動着這個可怕的小東西的模樣。

    他瘦瘦的,黑黑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嘴裡生着兩排堅硬的牙齒。

     孩子……别咬我……你松開嘴……别咬我…… 她弓着腰,腳掌擦着地面,一點點往前蹭着。

    柳枝沉甸甸地下垂,柳葉上沾着一層蚜蟲。

    柳枝和柳葉被她的頭頸和肩膀碰動着,蚜蟲沾在她的臉上、脖子上、頭發上和肩膀上,那線溫熱的液體已經流進了她的鞋裡,與沙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黏泥,腳像泥鳅一樣在鞋旮旯子裡鑽動。

    她從這棵柳樹挪到那棵柳樹,柳樹們無可奈何地忍受着她的折磨。

    無數的蚜蟲在暮色裡熠熠生輝,柳枝柳葉上仿佛塗着青油。

     ○第八章《桃太郎》孩子……你别這樣瞪着我……别這樣……我知道,你在我肚子裡……憋屈得夠嗆……你吃不好,喝不好……你想出來…… 金菊摔倒了,胎兒大聲啼哭着,用牙齒狠狠地咬着她的子宮壁,一陣撕裂器官的尖利疼痛使她不得不屈起雙腿弓起腰,在地上爬。

    她的十指像鐵鈎子一樣抓進沙地裡去。

     孩子……你把我咬破了……咬破了……我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啊…… 她手腳并用地爬着,肚皮磨擦着沙土,汗珠和淚水點點滴滴打在沙土上,沙地上青煙袅袅。

    她禁不住恸哭失聲,這個調皮搗蛋的黑孩子把她撕碎了。

    她特别懼怕這個滿臉兇殘表情的小子。

    她看到他像蠶一樣蠢動着,用力擴展空間,但包裹着他的是一層膠皮樣東西,彈性極好,他擴展開的地方總是随着他的一松勁又縮了回去,他惱羞成怒,盲目地拳打腳踢還加口咬,他罵着: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 孩子……哎喲我的孩子……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娘給你下跪啦…… 孩子被她的哀求感動,松開了咬住子宮壁的嘴,拳腳也暫時不做大幅度運動。

    疼痛驟然減緩。

    她把濕漉漉的臉猛伏在沙土上,心裡彌漫着被兒子的寬容喚起的感激之情。

     夕陽将下,柳梢上熔着一層金。

    金菊擡起臉,臉上沾滿浮土和沙粒,她看到,村子裡已有乳白色的炊煙升起。

    她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生怕驚動了腹中那個憤怒的嬰兒。

    他蜷縮着,小心兒像雀兒一樣跳躍着。

     金菊移動到高馬家門口時,紅日已沉下柳梢,村内的大道上,牛鞭脆響,一陣陣被鹽水浸透了的歌聲把天都唱紅了。

     想起了你的娘早去了那黃泉路上, 撇下了你衆姐妹凄凄惶惶。

     沒娘的孩子就像那馬兒無缰, 你十四歲離家門青樓賣唱。

     自古笑貧不笑娼, 你不該當了婊子硬立牌坊, 鬧出了這血案一場! 二 擁擁擠擠走出黃麻地,已是日上三竿時分,薄霧消盡,天地澄澈,隔着一條蒼白的土路,早望見蒼馬縣農民們種植的數千畝辣椒,遍地流火,紅彤彤一片。

     一鑽出黃麻地,金菊就感到像在衆人面前赤身露體一樣,羞得死去活來。

    她又退到黃麻地裡。

    高馬跟進來,催她: 快走啊,縮回來幹什麼? 她說:高馬哥,青天大白日的,我不敢走了。

     這是蒼馬縣境,沒人認識咱們!高馬有些着急地說。

     俺伯,要是被熟人碰到怎麼辦? 不會的,高馬說,就是碰到又怎麼了,咱們是光明